幾年前在影展看了電影《人妻衝衝衝》,故事是黎巴嫩某小村落,半是基督徒、半是穆斯林,雙方長年因歷史、文化、信仰的矛盾,不斷產生衝突和殺伐。出門打仗爭鬥的男人,死的死、傷的傷,留給家中女人收拾的是一堆殘局爛帳。女人終於受不了了,大家約好某天開始,穆斯林和基督徒交換信仰,讓宗教戰爭打不起來。分成兩半的村子,進一步在每個家分成兩半,卻反而可能讓村民得到和平生活。我記得當時看完電影的震撼,因為它幾乎就是解決當今中東爭端的最佳方案。太平日子不假外求,不需炸彈大砲,不用一兵一卒,只要家裡的女性團結起來,就可能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導演娜迪.拉巴基(Nadine Labaki)從身為人妻、母親的角度,拍出這部幽默而基進的電影,鬆開我日益僵化的男性腦袋,重新敬佩起所有把一生大半光陰、心力貢獻給家庭的主婦們。這也難怪最近一年到處跟主婦聊天的陳夏民要說:「我相信地球能夠正常運作,要感謝的不是發電廠或是加油站,而是來自全世界的家庭主婦們,妳們都值得一座諾貝爾和平獎。」
蛋炒飯的滋味
說到家庭主婦,時常會連結到溫暖、安定感之類的形容,大約反映了我們社會的性別、家庭角色分配的狀態。大多時候是丈夫出外賺錢養家,妻子在家操持家務,一家人其實有大半時間各忙各的。陳夏民和攝影師陳藝堂聯手完成的《主婦的午後時光》,出發點就來自一個簡單的問句:「家人上班、上學去,獨自在家的午後,主婦們究竟在做些什麼?」他們從北到南訪談了十五位素人主婦,或年長或年輕,讓主婦們談成長、談人生,聊聊婚姻和家庭,且要端出一盤蛋炒飯。
這些主婦中,有的是外籍配偶,有的喪偶,有的生過大病,有的仍在照顧另一半或年邁長輩。她們共同折射出每個家庭的面貌和結構,就像同樣叫作蛋炒飯的家常料理,對每個主婦有著不同的意義和想像,自然每一盤都別具風味,也都透露著故事的線索。例如關心環境和農業議題的媽媽,特別注重飲食用料的來源履歷;有的少油少調味,可能源於考量家人的身體因素;有的在下廚中找到自我,研發創意炒飯;也有的平常不開伙,直接買外頭的炒飯。透過一篇篇訪談,讀者不難發現陳夏民的母親身影,淡淡的穿梭在全書,不時幫助他去理解另一個主婦的處境和心境。
我猜想,這應該也是此書潛藏的目的:讓每個讀者在觀看他人的過程中,喚出自家的記憶交相對照。我先是想起大學時期,某回一時興起做的難吃蛋炒飯(飯糊在一團沒炒開,醬油下得過重)。繼而想起小時候放學回家,總在縫紉機上奮戰的我媽,會暫時起身問我跟弟弟要吃什麼。其實我們早知道只有炒飯沒得選,卻還是機歪的一人說牛排、一人說漢堡,最後是暴氣的媽媽怒炒一鍋蛋炒飯。活到現在吃過的蛋炒飯不知凡幾,我仍然沒吃到過哪盤接近媽媽的味道。好些年後,我才能稍微明瞭,媽媽往返於縫紉機和瓦斯爐的奔走身影意味著什麼。在那些無人知曉的午後,主婦們在連續劇和廣播電台的陪伴下,打掃家裡、洗晾衣物,日復一日的重複,點滴累積出全家人的安然。有時主婦要當賢內助,得出門工作或在家兼差,還要千手觀音似的完成許多家務;有時主婦在單調枯燥的日子漸漸耗損了,需要偶爾透氣,需要喘息和一點外界刺激,她們被預設終究得回家,繼續面對一個家的幸福與哀愁。不過並非所有的主婦都有著陳金鋒般的安定感。
離家出走的主婦
主婦的常見情境可能是:每天醒來要對付的是家裡有形無形的散亂,在有限的預算內處理好日常瑣事,為幾個家人在牢籠似的屋裡忙活,日漸封閉而乏味。所以她們需要一點離家的理由,上課,當志工,旅行,暫時跳開例行軌道,四處看看。有時會出現在別人的書裡。小說家陳育萱、何敬堯合寫的《佛蒙特沒有咖哩》,就有幾位跟他們一起在美國佛蒙特工作室中心駐村的藝術家主婦。她們得以在兩星期或一個月的駐村時光,免除繁瑣家務責任,整天只跟自己的畫筆、雕刻刀相處,跟石頭、木材或白紙一起思考。兩位作者的詳實記述,讓我回想起三年前在同個地點的駐村片段。
與我同梯駐村的寫作者中有好幾位老太太。其中有圖書館退休館員,有自製網路廣播節目的主持人,也有單純只是愛好文學的家庭主婦。她們都說在寫第一本書,一概親切有禮,與你同桌總不會冷落你,當你朗讀完或講述完什麼想法,她們都會投來肯定的眼神和笑容。不管那多麼稚嫩普通。離開的時間到了,她們將重新鑲嵌到原本的生活,當個熱愛閱讀和藝術的妻子或母親,私底下繼續偷偷寫著、畫著那些家人可能都不知道的作品。
也有些主婦一旦離開,就頭也不回的走了。王聰威的小說《生之靜物》以第一人稱獨白輪唱,編織出一個主婦的出走心事。小說拼貼畫似的,讓主婦、丈夫、女兒、周遭親友輪流對著彼此說話,卻沒有一人能把心思傳達給對方,每個人都關在玻璃帷幕訴說,倒映著自己。所有人都在探問著:究竟在哪一時刻,想像的幸福人生就開始偏移、傾斜,直到無可挽回?年近四十的主婦帶著六歲女兒離開到家附近的租賃處暫居,以他人的眼光近距離觀察那原本的生活,吸管似的將沉澱在生命底層的往事抽取出來,任憑那些活魚般的記憶,逐漸乾癟、衰敗,留下壞毀的惡臭。這對母女最終以孤獨死完成對世界的索求。她們就像事故現場遺留的人形粉筆灰,逼使周遭的人凝視那些從來無法填滿的遐想。或許我們身邊就有著不少想死的主婦,靠著一天一點的小小慰藉羈絆著,活了下來,實證各自版本的幸福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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