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想,所謂一輩子,也不過是讀詩、寫詩而已……
很少問人家、倒是常被問及:「你幾年級?」接著還要細談:「哪一班?」
民國三十六年,已經很少人說了,現在流行用1947,也好,說不定還被誤以為是留了一級的四年級,偷偷高興了一下下。民國三十六年出生,如果是演講,我還會露出得意的表情:日本人聽說我要誕生了,他們早兩年就嚇跑了,國民黨晚我兩年才到台灣,有一次應邀到「仁愛之家」演講,面對幾百個老兵,我笑說:「各位大約在民國三十八年來到台灣,我比各位早到兩年。」唬得老兵一愣一愣的。民國三十六年,很簡單地就標示出我在歷史上的位置,說早不早,說晚不晚,說民主算不得是驢與大象的民主,說獨裁也還搆不上金氏紀錄的那個時代,我來,我看,誰也不征服。
有人知道我們是三月以後出生的,寄望深深地說:你們是二二八的冤魂,回來報仇的。七十年過去了,也不知道該報的都報了嗎?還是又結了新的冤仇?
民國三十六年,歲屬丁亥,豬。我講過最短的笑話:「我是豬。」龍年出生的龍女笑得最開懷。大我一歲的,以前也會很小聲地說:「我是狗。」這幾年「狗」從動物升格為寵物,他們的音量提高不少,「狗仗人勢」的成語,說不定會比《中華民國憲法》更快替換主詞。以前跟生肖屬狗的朋友坐在一起,總會被指稱「他是豬」、「他是狗」,尷尬萬分,後來,我學聰明了,我會反指他們:「啊你們豬狗不如。」那些不是豬、不是狗的,笑聲就會明顯收斂些,奉勸五年級、六年級的,成語真要熟背熟用哪!
不過,有時想想,為什麼要跟自己的生肖過不去呢?說人家「豬狗不如」,人家就真的「豬狗不如」嗎?還是自己先已「豬狗不如」?
同樣是豬,已經很好笑了,有時我們卻還要拉朋友下水。譬如說當我講了「我是豬」的笑話以後,通常我都會追加一句「陳憲仁也是豬,康原也是」,兩頭豬的笑話通常會勝過一頭豬的笑聲。他們兩人都比我晚生四個月以上,所以陳憲仁會接著說:「蕭蕭是豬頭。」壓軸的笑聲通常又壓過主軸,陳憲仁一向擅長這種壓軸。
康原很早就蓄起鬍子,蹺起腳了,很多人包括(但不限於)他自己都以為他比我年長,四十幾年前康師傅夫妻兩人就教孩子叫我「叔叔」,都七十歲了,我沒有長進,還是康家的叔叔。好在,都是豬,不必扮,就可以吃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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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裡沒吃過老虎,但在想像的世界卻可以穿古越今,那個時代的男孩子都看布袋戲長大,古典演義小說、劍俠戲、金光戲,不在這一村演,也會在隔壁村扮。彼陣,電線桿剛入鄉,電燈泡在我讀初中時才進入我家,Radio還不普及,電視機沒聽說過,我們在戲棚下認識人生、認識歷史、認識神話、認識忠孝節義,也認識想像世界。往往從這一莊追到另一莊,真心擔憂「武林鐵漢南俠環山虎」的安危,急著學習「文俠孔明生」的智慧,想要探悉「北俠小流星」的機智,這是「南投新世界」布袋戲團的主戲,爸爸陪著我,北到員林東山,南至田中外三,夜夜奔波,成為戴墨鏡、帥氣十足的「南俠環山虎」的粉絲,認定團主陳俊然這幾個字,痛恨妖道,不喜歡「生毛帶角」的人,到今天都是。後來又看了日本電影《月光反面》,剛剛學會騎鐵馬的我,總要放開把手,雙手抱在胸前,瀟瀟灑灑,從內到外,讓自己充滿俠氣,總要時時練習從稻草堆一躍而下,總要拿著一根小樹枝追趕鄰居的雞鴨鵝,「雞飛狗跳」對我來說,不是成語,是我——小小的武林鐵漢,展示武功的成果。
漫畫、布袋戲,同樣帶領我們進入幻想的世界,只是漫畫要用錢買、用錢租才有得看,我們家從來沒這筆預算,我也不敢有這種打算,但是我又不甘心只看《小學生漫畫》,總要慫恿住在石頭公的蕭同學(我的小學同學幾乎都姓蕭)去租《漫畫周刊》,一租回來,他當然搶先翻閱,他總說:「我先看,你好好寫功課,寫好功課換你。」我乖乖坐在旁邊,努力寫功課,隨口總要問他:「現在呢?真平趕回來了嗎?」「還沒啦!哪會那麼快!」「那諸葛四郎怎麼辦?」「怎麼辦?先寫功課啦!」星期四,總要這樣懸著心寫功課,功課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十個生字各抄一行,五題數學演算題,或者一張考卷,有《漫畫周刊》無聲在督促,不到二十分鐘就寫好了。「換我了啦!」「還沒啦!哪會這麼快!要不然,我的也幫我寫好。」為了看漫畫,我的功課總要做兩遍,為了看漫畫,複習兩遍的我成績也變好了。
《諸葛四郎》的漫畫是葉宏甲的作品,總放在書刊的第一頁,掀開封面就看見四郎與真平,哭鐵面與笑鐵面在旁陪襯,葉宏甲筆下每一條曲線都扣人心弦,每一個關卡都惹人心驚,或許是英雄崇拜的關係,那時每個小男生都想紮出四郎的髮型,可惜,我們都理小光頭。
或許真是英雄崇拜,我還喜歡林大松的《義俠黑頭巾》,永遠身穿一條黑長褲,裸露上半身(不記得有沒有畫出六塊肌),頭上紮著黑頭巾,頭巾上面還插著一支匕首,即使冬天也這樣勇健,飛簷走壁,沒有不可到達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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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其實是距離我家十公里的員林(圓籃),我們口頭上都說是「籃子街」,是城、是街、是都市,開車只要十五分鐘,那是現在,那時我們很有環保觀念,不開車,騎腳踏車,大約三、四十分鐘要吧?沒手錶的中學生只能看著遠方,不顧時間,只管用力踩著腳下的踏板,啊,這鐵馬真是自行車,要自己踩踏才能行走的車。
到了遠方,才知道還有遠方。
我從員林,又到彰化,第一次認識新詩,買詩集,參加覃子豪先生的中華函授學校新詩班,就這樣跟黃榮村一頭栽進新詩的欣賞、創作與研究。高中時,我們創辦了《晨曦文藝》,與彰化的古貝、陳奇合又推出了摺頁式的《新象詩刊》,如今想想,所謂一輩子,也不過是讀詩、寫詩而已。紀弦曾說:「新詩是橫的移植,不是縱的繼承。」對我來說,還是縱的繼承多一些,覃子豪、洛夫、桓夫、余光中、瘂弦、紀弦、周夢蝶、鄭愁予、林亨泰、張默、羅門……一路這樣讀到更遠的台北,回過頭又讀五四時代的作品、日據下的台灣新詩,所謂橫的移植,也是從詩刊、雜誌上大量大量閱讀的翻譯作品,《文星》、《現代文學》、《文學季刊》、《歐洲雜誌》、《大學》、《夏潮》……哪許一期沒閱!輔仁大學文學院二樓的報架,從《中央日報》到《大華晚報》的副刊,幾曾一天漏看?新詩的養成教育除了張秀亞老師的「新文藝及習作」課程,不都是這樣野生野長,自行覓食?
大學裡現代詩社一個個成立,師大的噴泉、台大的現代、政大的長廊、文化的華岡、輔仁的水晶、中師的後浪,時相往來,相互觀摩,這些成員都成為今日詩壇的中生代,每個人都有交叉的師承,都有氣場相近的夥伴,即使出了社會,龍族、大地、草根、掌門,青翠的詩社,迎接每一個根結都從台灣土地萌生的年輕一代,沒有從大陸逃離的苦難,沒有日本殖民壓榨的辛酸,陳芳明、龔顯宗、陳明台、林鋒雄、鄭炯明、李敏勇、陳鴻森、蔣勳、羅青、蘇紹連、莫渝、林梵,三年級的詩友就這樣走向自己的遠方。
七十歲的今日,回頭看看,不曾縱心,也沒逾矩,童年的近處卻已成了另一個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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