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可以走出來,等不容易。從字形看,「等」好像竹林下有座禪寺。宇宙有天機。修行的人最難學的一個功課,就是等;等天的時候,等別人的時候,等自己的時候……等狼狗暮色。等水中林鳥凌空旋飛……
雙子星轟然坍下後,我想,紐約消失了。隨後,我告訴自己,等吧。等它重建,再等新的雙塔立起。後來等到了一座自由塔,高1776尺,從紐華克機場搭火車進曼哈頓時,就看見她了。
我於紐約是有等待的。
等待既作為一個動詞,其實是非常被動的。它的完整句式,大多倚靠另一個字,來。來了,就完整而完成。不來呢?就常有淒淒慘慘戚戚的慨嘆。說常有,是因為不盡然,如果來的不是你想的,也還是淒淒慘慘戚戚。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難免也有慨嘆的,不過再等兩日,風狂雨驟,便是一闋蝶戀花,不久就是月如鉤。
紐約還在,紐約從早到晚都忙碌,有千萬隻腳在地面上或地鐵站出入,有千萬盞燈在馬路上閃爍或巨林大廈內外明滅,有千萬張口正在飲食或說話,有千萬筆信用卡消費或網購埋單正在流通,有千萬件衣飾同時被丟棄或正在穿上。華爾街紙醉金迷。百老匯歌舞不輟。男歡女愛新舊輪迴,永不疲倦。三個機場塔台指揮汗流浹背,公路隧道廢氣沖天,移民者與遊客魚貫而來。任何一節車廂都是微型聯合國。這是慾望城巿。
跟瀟吃完一頓韓國餐,道別後,從劇院區蹭到時代廣場來。這是十月,秋夜沁爽,我趿一雙涼鞋便出來了。滿眼的人啊,滿眼的霓光看板廣告。紐約是美國人的驕傲嗎?她竟像是屬於全世界的。萬國來朝。人聲沸揚。喜氣洋洋。到處生意都火紅。
穿梭在手機光、車光、霓光中,萬一,若說萬一,有個人出於自願或經過被馴化後的自願,綁著一捆炸彈在這裡引爆,那麼,我就走在一場驚慌四逃、熊熊烈烈的火光中。
2001年9月,他們來過了,不是嗎?而我,上一次來,是千禧年。這樣就一別十五年。一冬過一冬,這期間我沒有再來過。記得那年來,飛機抵達時已夜深了,偌大的紐約我不識一人,只知道會有一間青年旅館在等我。這次呢,我是來等人的。
等,作為一個被動的動詞,毋寧也像錯亂的節拍器,快慢沒有標準。有時很快,有時很慢。種一棵樹,得等很久很慢;到麥當勞點一份漢堡,等得很快了。釀一罈女兒紅,得等閨女出嫁日;買一雙新球鞋,頂多排隊等一天。公車有時等五十分鐘來,有時等兩分鐘來,有時不必等就來了。醫院,郵局,銀行,旅遊景點或知名手機店,多有等候的人。等天下雨,其實是等神蹟。
等一個人來。
雙子星灰飛煙滅後,遺址成了兩座坑,後來成了黑色方形瀑布紀念碑,有平面銅牌圍繞,上面刻罹難者名字。數千個名字中,一定有無神論者,虛無主義者,女權主義者,或者佛教徒。無疑的,一定也有回教徒,猶太教徒,天主教徒,以及基督徒們。黃就是我知道的一位基督徒,也許我能找到他的名字,但是沒有。我看見一朵飽滿嬌羞的白玫瑰插在一個名字上,他叫WALLACE COLE HOGAN. JR.。
午後天陰得沉,看著要下雨,俶爾就下了。及時到了TOTTO RAMEN(鳥人拉麵),才知五點開放入場。來客一個個按編號填名字,然後在門簷下,逼仄地擠在一起躲雨。黃種人,白種人,混血小孩都等在這裡。也有拿傘等候的。門庭若巿也就這樣。等了一小時,五點進場了,一個人坐吧台。點了一碗拉麵,一盤小菜。
其實十五年中,我還來過一次。那夜,和友人開車過曼哈頓,瞥了一眼時代廣場,留宿在長島。隔天我未出門,友人獨自搭車出去,想必玩瘋了一天,深夜才回來。再隔天,我一個人開車離開。對於我的任性嫉妒,這些年來,我只有後悔。我欠伊一句道歉。
怎麼道歉呢?雅虎信箱已經替我消滅伊,將伊焚化得一乾二淨;手機號碼也被我親手封存在歷史的黑暗灰燼中,隨一陣風吹得無影無蹤。想來是多可笑的悲劇,多荒唐的結局。我喚伊的名。
伊沒有再出現。十年。
有的人性急,不耐等,尤其等女人出門,就口火腳火。有的人倒經得起,能與時間廝磨,十年孤窗苦讀,等到了一身狀元服。王寶釧寒窯中等了十八年。懸案等了若干年,終於破了。不肖子不聽勸,就說等他自己清醒。愛一個人,就說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等他自己情願。猶太人幾千年翹首所等的彌賽亞還沒有來。
一早得知今晚紐約影展有《刺客聶隱娘》,趕去林肯中心艾莉斯杜麗廳,才知票已售罊。只能候補。雨和閃電裡,我從六點二十起,就站在候補隊伍中。等到八點二十,都無釋票消息。此時一男子持一張票來,以為他要脫售,不想是要贈人。他贈予了我。
侯導和許芳宜上台,向觀眾鞠躬致意,全場掌聲雷動。"Thank you for my film."侯導就說了一句話,刺客隨即上場。一棵樹下,風吹衣袂,師指認大僚,授徒以黑色羊角匕首,說:為我刺其首,無使知覺,如刺飛鳥般容易。刺客與大僚錯身之際,穿過馬腹躍身而起,瞬息匕首刺大僚頸。
刺客殺人。
不久刺客心思縈迴,眼神隱隱流動,終於暴露她「道心不堅」的底性。是誰說的,侯導的聶隱娘是個柔軟的人。為小孩而不殺,為舊時情人仍記得往事而不殺,為情人的小妾一句「我為她感到不平」而不殺。山蒼蒼,野茫茫,殺人何以能成道?水渺渺,雲浩浩,幸其「道心不堅」,所以照見人之本性。
笛笙響起。
山巒青芒草長,煙嵐欲靜還動,一行人馬緩緩而去。
聶隱娘按著本性,選擇走自己的路。
路,可以走出來,等不容易。從字形看,「等」好像竹林下有座禪寺。宇宙有天機。修行的人最難學的一個功課,就是等;等天的時候,等別人的時候,等自己的時候。凡俗人更是在等的事上過日子,作父母的等兒女成長成材,做生意的等客人絡繹上門,坐在號子裡的等螢幕一片茵茵長綠。街上流浪貓等好心人定時來換水供食。
等狼狗暮色。
等水中林鳥凌空旋飛。
中央公園綠蔭清涼,人們卻樂意曝躺在日頭下。秋色才起了頭,離奼紫嫣紅黃葉遍地還很遠。不能行在紐約的秋濃裡,真可惜。據說伍迪艾倫不愛大自然,他拍電影也就不必等落日鎔金,獸雲斑斕吧。想大概也不必等資金到位吧。辰飯後陪我走在這裡,見湖水青青依依,遠樹外傍立美觀巨廈,涼亭中音樂家演奏大提琴,一小女孩拉著弟弟翩然起舞。辰從中國來留學,才大學畢業,就找到年薪十萬的工作。他的歲月如同流淌在這公園的金色陽光。
而我猶記這公園裡的黑。那年來,我從地圖上判定,可以從東城一直線穿越公園,正好抵達我在西城的旅宿。天暗了,我走著走著,竟因靉靉樹叢裡魅幻般的人影幢幢左轉右拐而迷路了。我怕了。尋路燈灼亮處,向有光的地方走去。大口呼吸。有光就有影。
杯弓蛇影。受脅迫與傷害的陰影。正如我此刻坐在地鐵,才坐進來,一陣廣播後,人人面面相覷,就知有事停駛了。不願意等的,先行離去了,也有不少人留下。後來有人動搖了,起身扯了背包就走。看著一個個轉身離去,我有些等不住了,閉目休息吧。又廣播,一串模糊音聲抓不住幾個關鍵字眼。唯一確定的,不是恐怖攻擊訊息。
賓拉登死了,凱達仍在,伊斯蘭國又興起,一顆顆人頭落地。巴格達,伊斯坦堡,波士頓,洛杉磯,巴黎,布魯塞爾,等等,可怕消息不定時傳來,全球大放送。那些高舉聖主之名的也是堅定自己理念的,那些捧讀聖言之書的也是宣傳個人信條的,那些奉行愛與和平的也是進行恨與毀滅的。最荒謬的演出來自最嚴密全備的劇本。善霸與惡霸都是一人。
等一隻扶助的手。等一把刀揮下。等一夜成名。等一段戀曲。等一名嬰孩誕生。等另一朵玫瑰先死。等一顆星墜落。等一個國降臨。等一個王朝衰亡,有時要數百年,有時只要幾十年。
等一個人來。
等若有顏色,也許會是草色。草色遙看近卻無。龐大中央車站,燈影交輝,天穹頂上有星軌眾神羅列,地石板上有人群來來往往。百年圓鐘針轉不輟,重複上演道別離去相見。坐在地上一角等待,看著像來了,卻也不是。又看著像來了,也不是。如何想不到,竟看到了黎明。不是《甜蜜蜜》與張曼玉在紐約街頭交錯再交錯的黎明,是加拿大友人黎明。女的。她拖拉一箱行李,打我面前過。她也想不到一個坐在牆邊的醜小夥子會是她的朋友。
「黎明!」我喚她,跟著起身跑過去。
她回頭,一見我,樂了,說要立刻拍照上傳微信。
我說,「我們這樣算不算天涯相逢?」
互道珍重後,我又坐回原處。草色連綿千千。滑手機吧。滑啊滑,等頁面轉出時,抬頭隨意看──那人在燈火闌珊處。萬人中的一人。草色成真,飛奔到他那裡,碰他一下。他轉身。都笑了。
是南國來的珍貴友人啊。
天起了爽風,那是海風,風吹拂臉龐。風上有鷗。陽光又明麗又清和,多麼好的日子。渡輪起航,登上層甲板,迎海天長闊。藍藍海水柔得像一位剛懂事的少女的眼,又像一位成熟母親的手,還像一首莫札特的小曲。船滿座,遊客們都用母語交談,不知這裡有多少母語,包括我們的。
雲舒卷,雲自在。
船緩緩靠近她,頭冠半圈尖芒,身披羅馬式衣袍,左手持書,右手擎火炬的女神雕像,高高踞立在海上。「啊!美國」,數十億人看見她時,口裡心裡都有這句話,卻多忘了她來自法國。所有看見她而登入這塊國土的,都渴望著她給予的自由和機會,也等待著為自己開啟一段新人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往事並不如煙。
船再起航,向艾利斯島前進。我回首再看她,想起她書面上刻記一個年分,1776。移民博物館就在前面,我眼光卻遙向曼哈頓島。島上摩天樓拔天群立,有一座自由塔。我很容易就看見了自由塔。
等豺狼與綿羊羔同居,豹子與山羊羔同臥,少壯獅子與牛犢同群。
等天下人道心未堅。
等永遠不再等。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