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18日 星期日

【當代小說特區】辛金順/詩人的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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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當代小說特區】辛金順/詩人的失蹤
【剪影】梁正宏/受傷的菩薩
【野想到】李進文/如今看來
【慢慢讀,詩】詹澈/菸屎——政府專機走私菸有感

  今日文選

【當代小說特區】辛金順/詩人的失蹤
辛金順/聯合報
圖/Silvia

尋找詩人陳小小的遊戲,會玩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很快吧,在臉書上,這樣的訊息,不消幾天,就會被臉書不斷翻頁過去,而深深埋入到資訊垃圾的巨大廢墟之中,以致再不會有人記起……

陳小小的〈世界詩歌日〉成了他在臉書上的最後一首「遺詩」,而某詩人丁卻在回應欄上,別有意旨地以諧音解讀,指出這首詩是隱喻著一個「遺失」。詩中提及「要將自己連根拔起」,正是隱約地透顯了詩人要在世界詩歌日時,從臉書中退隱而去,以及永遠離開詩歌的創作了。

這樣的解讀一出,其他臉書友也都紛紛想從陳小小貼在臉書中的詩作裡,找出有關他選擇失蹤的蛛絲馬跡來。因而臉書上一時眾說紛紜,各吹各調,甚至有人為了看法不同,解詩的理據不一樣而爭吵起來,那吵雜的聲音,幾乎溢出了陳小小的臉書畫面,而引來了更多的旁觀者。這或許就是臉書的現象之一,只要有人互相撕咬,稍有流血,就會因血腥而引來一群大大小小的鯊魚,也加入圍觀或參戰之中,使得場面更加血腥,更加混亂,及至彼此深受傷害為止,才願一一離去。

我不知陳小小為何失蹤,有人追蹤他的詩,說他三年來寫詩,就是為了失蹤,所以才有詩作:「夢是空洞的/詩坐入空洞裡/等待潛逃」以明其志,由此也說明他寫詩只是為了抵抗虛無,然後再從虛無中脫身而去。也有人發現,陳小小的所有詩作,都會提到「夢」,所有的夢是一首詩,穿插在他宛若幻夢的詩裡,所以陳小小的存在,也是一場夢,夢醒了,詩走了,所以陳小小也失蹤了。

反而某詩人丙,獨排眾議,認為陳小小的失蹤,可以比擬為當年王國維為了傳統文化的斷裂和失落,以致自沉於頤和園的昆明湖一樣;而他,則是為了詩歌在世俗資本主義深淵的淪落,而選擇了自我消失。因此,對詩的那分哀矜和沉痛,可以從他早前的貼文裡窺見一二,而且他的〈母國〉一詩,剛好可以作為他這份心理的註解。如詩的第一段所寫:「如果有個地方/能夠成為我語言的住所/那裡,就是我的母國」,隱喻了只有詩,才是他的安身之處,是他的母國,而現實上的國家,在他而言,只是虛幻而已。由此才有了第二段的「我的文字裡,隱藏了/一整個天空的星星/它只為我的母國閃爍」,陳述了他對寫詩的執著,癡念和衷情。然而在商品化社會裡,即使寫詩有心,卻仍然無力挽詩之狂瀾於既倒,或扶詩之大廈於將傾,所以最後只能毫無選擇地尋求自我隱退,退出了詩的世界:「當我離開時,所有的夢/都停止唱歌」。某詩人丙說,陳小小的這些詩句,演繹了他心中最真切的感受,當詩的母國失落在拜金和消費主義的漫天雲霧之中,作為詩的使徒,只有自我消失,才是最好的歸宿。

所以根據臉書上這些人的解讀,每首詩,或每行詩句,都是指向了陳小小失蹤所埋下的可能種種軌跡,或如某詩人丁所說的「鬼跡」(啊,某詩人丁很喜歡諧音隱喻啊),鬼魂早已走過的蹤跡了。在這裡,失蹤當然並不意味著死亡,而是從此不再出現而已。陳小小的詩作,成了排鋪他失蹤的線索,或代替了他現實裡的肉身,在虛擬的臉書上,成為他一路走來的歷史。

某詩人丙說,陳小小是個自信爆滿的詩人,所以才會寫下這樣的詩句:「母國,母國/將因為我消失了的名姓/而逐漸沉默」,詩裡所徵示的是,詩國將會因為他的消失和被遺忘而歸於寂靜,由此顯而易見,他在詩歌創作裡所含蘊的自以為是和自大性格。可是像這一類人,往往自信一旦爆破,自然而然的,也就只會選擇龜縮起來,而不是抗頡到底。所以某詩人丙最後給的結論是,陳小小終究只是詩壇的魯蛇,也終究是個難成大事的人。

我不知這些人的議論和解讀是否正確,反正陳小小也沒有任何回應,那臉書上空闊的寂靜,承受了所有對詩作裡象徵符號的註釋和猜測。時間的漣漪在這裡不斷擴大,一圈圈的,圈起了一切時間所形成的空謎。而我向來是那種聞弦歌卻不知雅意的人,因此對眾人的註解,都只是抱著半疑半信的態度,卻也不願置喙一二,更甭談加於討論了。

陳小小的許多詩作,依舊是我學習寫詩時,不斷要倒回頭去閱讀和探析的作品,那些詩保有著陳小小的情性,夢想和美學理念。因此詩人的失蹤,並非預告著新詩就此進入了詩崩樂壞的時代,網路上的詩歌創作依然澎湃洶湧,分行詩依舊在臉書和微訊裡四處流竄,詩歌徵文不時舉行,詩歌節和詩歌朗誦更是成了詩人們常常彼此拉抬和相互取暖的節慶,詩的世界仍然熱鬧哄哄,換句話說,沒有誰和誰的消失,或失蹤,就能阻擋得了詩歌的巨輪往前華麗地輾轉過去的。

有時,我也會猜想陳小小或許就躲在某個山邊小鎮,或大隱隱於某城的一個小角落,默默地過著一般人過著的生活,或為孩子的咳嗽聲而擔憂整夜;也或許他仍然還在寫詩,只是沒有發表在臉書上而已,誰知道呢?我想著他往昔曾經寫過的詩:「母國在我的詩裡/餵養流離失所的子民/飢餓和/一枚被放逐的月亮」竟不知不覺,在明亮潔白的燈光之下,安靜地對著自己貼在牆上的影子,恍恍然無聲的笑著。

一年過去了,陳小小的臉書上早已無人探訪,若是塊墓地,也已成蔓草荒煙,鬼聲啾啾了。

而此刻,會突然再記起陳小小,是因為有人在臉書上,玩起了「尋找詩人陳小小」的遊戲來。陳小小似乎成了許多人仍然遺忘不了的一枚符號。當然,從某方面而言,失蹤的詩人,往往也最令人懷念。這讓人想起了詩人馬驊,在雲南修行的雲驛裡,一不小心就走入了瀾滄江中,而只留下了一行行的雪山短歌,替他在這人世間繼續行腳下去。我想起陳小小曾經有詩紀念馬驊,說他的足跡舔掉了山溪的水聲後,就奔放成了一道巨浪,亮麗地消失在眾人張嘴欲喚而空洞的口中。詩中的哀悼,或許也是在哀悼著自己吧;而物哀其類,人矜其情,也許,他們都是有著共同信仰的詩人,同時也存在著類似的詩性情懷,所以才會想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悄悄從眾人的喧譁裡遁去了自己孤單的身影?

詩人丁就曾經說過,俗世總是滿地喧囂,在四處飄揚的塵屑裡,並沒有太大空間給予那些想要尋找心靈安靜的人,棲身於恬淡的夢裡。所以陳小小的失蹤,或隱遁,無疑也寓示了詩人企求回到自身內心最柔軟的世界,寧定地只想要面對生活中真實的自我而已。

而詩是否就像一道浪,在萬般激情消歇後,都會慢慢退遠成為一片平沙?有一次我問只有過一面之緣,而已經不寫詩的Y,Y沉思了很久,彷彿想讓思緒穿透到那遠古寫詩的年代,最後,卻只留下了一聲無奈的嘆息,小小,落地無聲。

從此之後,我就不再問人有關於寫詩和不寫詩的問題。一切關於詩歌的,全歸還給詩歌,美學的秩序重整,精神的追求失去了市場的銷路和期待後,讓詩在價值重估裡,也同時失去了安定人心,秤砣的重量。然而,我仍然很寂寞地在寫詩,卻不輕易地拿出來張貼在臉書上,或投寄給文藝副刊,只純於作為一種私人寫作的喜好,或自我存在的發聲。

唯尋找陳小小的遊戲依舊在持續著,有時會有人在臉書上透露出一點有關於陳小小現實世界裡的片鱗半爪,說他辭掉了多年的教職,躲到了邊遠的山區去傳布天主的福音,以及教導原住民小孩基礎英文教育;偶爾從山裡出來,也只是為了運送教會捐助的日常用品等等,說得煞是真實。也有人說他遇見過陳小小,在東岸的某個小鎮,經營著一間小小的雜貨店,面向大海,日日看著潮漲潮落,並已感悟,詩輕得再也無能承擔起一片日常的生活。更有人說,他認識陳小小,如今落魄成撿破爛的拾荒者,而且還忿忿地告訴他,現在連肚子溫飽都成問題了,誰還會低吟淺唱的去寫詩?而這些有關於陳小小的訊息,真似假來假似真,虛虛實實的,大家也只是把它當著茶餘飯後的故事來聽,因此也應該沒有多少人會把這些訊息當真的吧?

而許多消息總是在臉書上流傳,像許多人群中一晃而過的背影,想要仔細追蹤時,卻也在晃眼中消失了蹤影。剩下的那些人影晃晃,也只是一場場虛幻夢影而已。尋找詩人陳小小的遊戲,會玩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很快吧,在臉書上,這樣的訊息,不消幾天,就會被臉書不斷翻頁過去,而深深埋入到資訊垃圾的巨大廢墟之中,以致再不會有人記起。我這麼想著。

多少年後,我行經東岸的某個小鎮,偶然來到了海邊,卻不經意看到此處果然有一間面朝大海的小小雜貨店,遂想起了那陣子臉書上曾經掀起「尋找詩人陳小小」的故事來。於是拐了個彎,轉到了雜貨小店前,只看到那小小的雜貨店鋪內,擺放著一排排各類各形的汽水和零食,瓶狀的汽水和零食的包裝紙,五顏六色的,豔麗非常,鋪成了令人目眩的雜貨景象。

我從店門外不遠處望向店內,卻看見角落處的櫃台,有個瘦削的中年男子,正躬身在陰暗處,低著頭用計算機計算著什麼,鬢髮微白,卻看不清他的面目;窄仄的空間,雜物壘壘,讓人感到那裡頭自有看不見的生活仄迫,輕輕地壓成了那店鋪內的四周空氣。我無法確定那就是陳小小,因為他那被生活壓低的肩膀和形態,帶著無法形容的滄桑感,那與我所認知的詩人形象,一點都不符合。

我最後終究沒有走進店內,只在外面那麼站著窺望了一會兒,就往海岸邊走去。

前方,海天一片蔚藍,沙岸潔白遼闊,海風吹開了浪花,一陣陣,一浪又一浪的湧上了沙岸後又退了回去,浪聲和風聲相互拍擊,嘩啦嘩啦地都拍成了白白細細的泡沫,乍生乍滅。忽然,是的,我又那麼忽然地想起了陳小小的一段詩來:

許多鬼魂循著文字而來/躲入了陰暗的身體//而我只能攜著母國/四處逃亡

遠方,雲和雲輕輕碰擊了一下,又各自離散而去。下午五點的陽光,卻把沙岸上一些凌亂的腳印,照耀成了茫茫的一片空白。(下)


【剪影】梁正宏/受傷的菩薩
梁正宏/聯合報

年前,全家旅經吳哥窟,廟宇與神像不可勝數。

導遊還特別私授如何辨別神像的仙氣所在。

雖竊笑他道佛不分,仍緊緊跟隨。

不意在一座未完成的老舊廟宇中,驚見孔洞遍布。

連刻在牆柱的菩薩,也沒有倖免。

原以為是赤棉彈痕。

導遊說,那是當時的國王,相當不悅石雕無華,下令改採更絢麗的工法。

但工匠不願敲掉重做,僅肯鑿鑽孔洞,填土來矇混。後趁國王駕崩,連夜逃跑,徒留累累孔洞,如傷痕。

大女兒囁嚅地問:「那受傷的菩薩,需要幫忙嗎?」導遊搖搖頭。

心想,是不是學習較遲緩的她,一路顛簸走來,更能感同身受?

她又問:「仙氣還在嗎?」

導遊笑答:「當然囉!那傷痕不過是人間賦予的表相,妳瞧,祂還不忘初心,祈福人間呢!」

她望著菩薩,久久不發一語。

或者,那傷痕會不會是菩薩特意留下,好重現慈悲……

我傾身趨前,輕摟她肩:「不用擔心,慈悲也是一種仙氣,妳同樣的仙氣滿格喔!」

笑顏,彷彿具象的慈悲,

緩緩綻開。

(本欄歡迎投稿,文長以300字為度,附照片一幀,稿寄:lianfu@udngroup.com)


【野想到】李進文/如今看來
李進文/聯合報
沿著心上跑步,無關緊要的事紛紛掉葉。這是河堤的冬天,紛紛逝去的,如今看來,每一個日子都還好,當時如果多懷疑一下、草率一下更好。

沿著心上跑步,冷雨再冷也有自己想成為的樣子。

敬邀風吹,河堤上,傘只是想開花,並非壞掉。


【慢慢讀,詩】詹澈/菸屎——政府專機走私菸有感
詹澈/聯合報
夜空中的專機,一顆會走的星光

帶著過路費與過夜權

消失在太平洋彼端

漸晞的星光,微笑的眼神

夜色中閃熠的菸屎


想起父親蹲在西瓜園抽菸,夜深了

菸屎像螢火蟲閃爍,誰疑惑的眼睛

像星光被定格在河裡,完稅的印花

想起蘭嶼達悟族長老,坐在核廢場邊

用日本「楓」菸的菸屎燙著螃蟹的螯足


綠島牢房曾經囚禁思想政治犯的友人

他在戒嚴與戒菸之間思考左與右

囚窗外的星光,像菸屎燃燒餘燼

心中不熄的烈火,等待餘燼再生

星星之火,他渴望那星星之火如一滴甘泉


解嚴三十年了,還有一大堆菸屎尿

堆積在特權的倉庫裡,不斷增生

慾望的權力,上癮的癖痂

在煙霧瀰漫的密室裡,彼此交換狡黠的眼神

女女男男如星光燦爛,玩同樣的遊戲


戒菸三十年了我,還看見食拇指間的菸痕

那種依賴的姿勢與心理,在影子裡

從個人到一個政權,同樣的感受

花更多的過路費與過夜錢,難有愧色

手夾菸屎的餘燼,不鬆手,能堅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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