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現代畫家大都以山水、花卉為主題,能畫動物的不多,徐悲鴻的馬大概是最有名的。徐悲鴻在1919年到巴黎學習西畫,1927年回國後,擔任南國藝術學院美術系主任,1928年擔任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主任、1929年又因蔡元培推薦,兼任北平藝術學院院長,他大力推廣歐美繪畫中的寫實觀念和技法,帶動了油畫的風潮,影響極大,也促使中國傳統寫意繪畫發生變革。
現在台灣的繪畫界,中西繪畫壁壘分明,畫家們極少交流,西畫更如「橫的移植」般,硬生生把歐美的繪畫觀念、技法移植台灣,畫家們或許也多方致力本土題材的表現與開發,但畢竟與現實生活有一段很大的距離,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畫家在畫作之外,比較少相關的論述或文字表達。
國畫和西畫最大的差別,不在使用的材料、技術,甚至也不在根本的繪畫觀念,而在於國畫有「落款」。
西畫只有畫家的簽名,而國畫畫家的落款通常是一首詩、或一段和畫有關的文字,表現了詩書畫合一的高妙境界,而更特殊的地方,在於國畫可能非畫家本人的落款,這些落款或牽涉考證、收藏、朋友之間的情誼、繪畫的典故等等,交織成一個極為複雜的畫外世界,除了增加繪畫本身的價值,也增添了許多人文的故事。
收藏在台灣的這件〈徐悲鴻二牛圖〉,就是最好說明。
徐悲鴻去歐洲學習的雖然是西畫,但那一代的畫家大都擅長傳統的筆畫功夫,徐悲鴻後來以風格強烈的寫實油畫著名於世,但他的書法、傳統繪畫作品亦留下不少名作。
徐悲鴻回國後雖然大力推動油畫創作,但他和傳統書畫界人士結交廣泛且來往頻繁,他幫齊白石出過畫冊、幫助吳作人留學歐洲,極力提攜傅抱石,他在傅抱石的名作上落款,傅抱石立刻成為當時畫壇備受矚目的畫家,也奠定了傅抱石後來的大師地位。
作為當時最重要的繪畫改革者,徐悲鴻和許多文人、作家、書畫家的來往,也非常深入。
1928年春,徐悲鴻經畫家姚心齋介紹,一起去拜訪了年長他十八歲的經亨頤,當時經亨頤正在家中畫畫,於是邀請徐悲鴻一起畫畫,徐悲鴻以大寫意畫了母雞,經亨頤補上竹枝,而成〈竹枝母雞圖〉,徐悲鴻在落款中說:「戊辰春日,偕心齋兄謁子淵先生,方興致淋漓揮寫書畫,即假紙筆寫此,子淵先生並為補竹成此幅。」正是文人畫家落款極佳的範例,說明了一張畫的來龍去脈,也記錄了當時書畫交流的情景。
經亨頤(1877年-1938年),字子淵,號石禪晚號頤淵,浙江上虞人。教育家,書畫家。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留學日本。回國參加籌建浙江官立兩級師範學堂,辛亥革命後任校長,並兼任浙江省教育會會長。五四運動時期,鼓勵支持、宣導新文化運動,大膽改革教育。因遭守舊勢力排擠而離職。1925年參加國民革命,曾任國民政府常委、教育行政委員會委員、中山大學副校長。
徐悲鴻、經亨頤的交往從這張畫開始,兩人友誼日深,不僅時有往還,也經常合作書畫,或以書畫相贈。
〈二牛圖〉即是徐悲鴻應經亨頤之邀畫的作品,此畫的創作因緣,經亨頤在〈二牛圖〉的落款記錄得非常清楚:「壯牛為婿老牛翁,辛丑式賓丁丑儂,彼此同為勞碌命,寫真多謝徐悲鴻。二十三年十二月,與式賓三婿同寓金陵大悲巷培寒樓,寒之友同人酒敘後,悲鴻為余二人作此,頤淵漫題。」原來經亨頤和他的三女婿式賓都屬牛,於是請徐悲鴻為他們兩人畫〈二牛圖〉。
〈二牛圖〉後來輾轉來台,被劉國瑞先生收藏。劉國瑞是知名的出版界大老,早年創立學生書局、書目季刊、純文學月刊,1974年創立聯經出版公司,在出版界服務之久、貢獻之大,恐怕無人能出其右。
劉國瑞他們那一代的出版人,最大的特色是交友廣闊,許多學者、文人、書畫家都是他的好朋友,張大千、臺靜農這些中國現代書畫傳奇人物,都和劉國瑞時有往來。
〈二牛圖〉既是名家手筆,又有落款典故,再加上張大千、臺靜農都是和徐悲鴻、經亨頤同時代的人物,自然要請他們落款題跋,以增加雅趣。
民國68年,劉國瑞拿〈二牛圖〉請張大千鑑定真偽,張大千看過,不但肯定為真跡,並在畫上落款:「世人但稱悲鴻畫馬,不知其畫牛尤其絕技,直可上追韓戴也。此為頤淵翁婿所作,予亦寒之友社,今頤淵悲鴻俱已先後下世,國瑞仁兄出觀,曷勝黃壚之痛。已未十一月,八十一爰。」
韓戴是指韓滉、戴嵩,是唐代的畫牛名家,以古托今,推崇徐悲鴻的畫藝精湛。
69年,劉國瑞再請臺靜農先生題款,臺靜農先生也提到這點:「悲鴻畫牛,流傳極少,是幀篤厚雄肆、神靜意閒,饒有逸趣,昔韓滉畫牛,骨骼筋骨皆以辣手取之,故能神氣如生。悲鴻運筆若椽,以知其能用而創新意,經頤淵先生是名士亦是國士,生平跌宕文酒,觀所題詩,想見其人。庚申初夏、國瑞吾兄屬題,靜農於台北龍坡。」
老一輩的書畫家不但滿腹經綸,而且交友廣闊,常常有一肚子的典故可以說,臺靜農純從畫藝論述,並略及經亨頤其人其事的評價,也是讓人了解這件〈二牛圖〉的精采所在,絕非尋常的應酬畫。
而張大千的落款中透露的,則除了他與經亨頤、徐悲鴻都是老朋友,也提到自己是「寒之友社」同人。
「寒之友社」是一個沒有組織的書畫同好社團,發起人正是經亨頤。經亨頤在1926年當選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後,即移居南京,公務之餘,常與書畫同好陳樹人、何香凝、王祺等聚會,於是成立「寒之友社」,時常參加聚會的知名書畫家,有黃賓虹、張大千、方介堪、鄭曼青、潘天壽等等。
雖然沒有正式的組織,但經亨頤對「寒之友社」卻極為用心經營,1937年他變賣了太太的首飾,多方聚資,總共2萬多元(在當時絕對是天文數字),準備在已經選好地址的西湖東山上蓋一座供「寒之友社」社友遊憩的會所,但建屋工程未半,「八一三」事件爆發,計畫因而停止,經亨頤也於1938年於上海過世,臨終仍囑咐畫友李祖韓要完成建社計畫;抗戰勝利後「寒之友社」同人應李祖韓號召,捐畫聚資重建,但不久內戰爆發,計畫二度受挫,從此「寒之友社」同人星散各地,「寒之友社」逐漸被人遺忘。
張大千在落款中除了提到「寒之友社」,據劉國瑞先生說,張大千還透露了一個當時算是政治大忌諱的大祕密。
據說看畫的時候,劉國瑞向張大千請教經亨頤在〈二牛圖〉落款中的「式賓三婿」究竟何許人也。
張大千說,「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劉國瑞說,「真不知道。」
來來回回問了半天,張大千才透露,「式賓三婿」就是廖承志。
難怪要這麼神祕。
廖承志何許人也?廖承志是廖仲凱、何香凝的兒子,廖仲愷是國民黨革命元勳,何香凝也是國民黨重要幹部。廖承志起先也是國民黨員,後來加入共產黨,並在1945年6月時,在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被選為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候補委員。之後全面負責和領導新華社和中共機關刊物《解放日報》。1949年選為中共中央委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中央人民政府華僑事務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負責海外統戰。1952年任中共中央統戰部主任。
民國68年張大千為劉國瑞題〈二牛圖〉的時候,正是廖承志這個名字在台灣最敏感的時候,因為1979年中共與美國建交,暫緩武力統一台灣的訴求;改為希望國共能夠展開和談,而當時主管統戰事務的,正是廖承志。
或許是這個原因,所以張大千記憶中的「式賓三婿」,就是廖承志,因為廖承志的確是經亨頤的女婿。
事實上「式賓三婿」並非廖承志,而是陳式賓,陳式賓娶的是經亨頤的三女兒,廖承志娶的是經亨頤的幼女經普椿,他們1938年才在香港結婚,而〈二牛圖〉畫於1934年,顯然是張大千誤記了。
大千先生一時誤記人事,真相倒也不難查明,最讓人回味無窮的,是〈二牛圖〉這樣一件作品,除了讓我們重新認識徐悲鴻的繪畫藝術之外,竟然還可以引領出這麼多的民國人物的風流舊事,並且和大時代的動盪糾葛難分,這種繪畫落款中可以包含的意義,就絕非是單純繪畫的視覺、藝術效果可以相提並論了。
可惜的是,現在的畫家逐漸遠離文字,能夠在繪畫作品上題點文字的人是越來越少了,以〈二牛圖〉為例,畫家們如果可以重拾文字,加強落款的能力,對自己作品的流傳,必然會有很大的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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