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八公里外的小鄉界,跨著長長的一江橋。一江只是名詞的一江,並沒有詩境裡的悠悠東流水,石灘上頂多潺著一層淺流,逢到旱季甚至只看得到石頭。我有篇小說來過這裡,寫一個瘸腿青年幫人割墓草,每到黃昏趕著回家弄飯時,摩托車都不催油,他對著山路就往下俯衝,來到橋上還能空檔滑行,一溜煙竄進橋尾的巷弄裡。我本來沒打算寫他這裡的家,卻又覺得不能略過,一個人會窩在轟隆隆的橋頭橋尾總有難免的辛酸面,所以讓他吃過飯後,我就把那些悲傷往事全都攏在他面前了。
今年六月,我也陪著父親走過這座橋。
我怕他聽不見,揚著聲音對他說,過橋喔,父親就跟著我過橋了。
過了一江橋往右,在地人俗稱的冬瓜山,我的親人埋骨的地方,墓穴裡有我的先祖、我印象最深的阿嬤,還有個未曾見過面的叔叔。
根據兒時聽過的回憶,我阿嬤有一天接到部隊通知,一大早從鹿港轉搭兩趟車來到台中坪林,聽完穿制服的大官軟硬兼施的說明後,他們在她口袋裡塞了六百塊,接著派來一台兵車,讓她同時帶回了叔叔的遺體。多年後家人去撿骨,才發現叔叔的肋骨斷三根,死因已無可考,但以當時的幣值來看,一根肋骨換得兩百塊,算是已經相當值錢的安慰。
「講起來,我比恁阿叔較無價值。」
那時的父親總是這樣埋怨,往事一再提起,久了自然形成了一股恨意。
父親和阿嬤都遺傳一雙小眼睛,說起傷心事更像瞇著眼,說完的人睜開眼睛時,聽著的人索性閉起眼睛不回應。我們窮家庭的恩怨大致都這樣擺平,這個人要是說了掉頭就走,留在原地的馬上成為輸家,睜開眼已經看不到對方的人影。
父親說的是六歲那年,一天晚上,阿嬤帶著他去日本人開的商店敲門,那阿本仔嫌太晚不願見客,只用兩手抬起側邊的木格窗,然後伸出一根蠟燭照看他的臉,看完後啐了一聲巴格魯,小窗馬上喀拉一聲重重關下來。
我從小就聽過他的控訴,直到踏入了社會還不曾看見他釋懷,「汝甘知影我濟悲哀,欲賣人做囝擱乎阿本仔嫌歹看,只好乖乖轉來食番薯。」他說著的時候,知道我阿嬤在聽,故意抬高聲調說得忿忿不平,說完就出門了,一包包麵條、切好的葉菜、和瓶瓶罐罐的佐料滷味掛滿機車龍頭和車尾架,從後面看很像要去流浪,一個小時後的夜市上燈時,他已擺好了麵攤開始招攬著客人。
幹恁娘,汝若無好好讀冊,我這世人還有啥米偎靠?
不如意的時候,必然也是他對著我幹譙的時候,一聲聲猶在耳際,如今幾十年後的這個時刻總算安靜下來了,因為靈車走得很慢,即將就要開上一江橋。父親大概以為過橋後,理所當然會往右走,因此他已開始掙扎,車輪突然頓了幾下,顯然有點害怕阿嬤一大早就在冬瓜山上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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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嬤是鹿港番婆庄嫁出來的富家女,天生哮喘病,還沒少女已咳得肢體變形,身高一四二,背部隆起,看著人得要仰望,彷彿凝視著天邊的雲。謝姓娘家為了讓她得人疼,帶過來的嫁妝特別豐盛,只可惜不到幾年就被我們上一代的王家人吃光了。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天的六百塊,她從部隊回來時,天色已暗,全家人度過一陣陣呼天搶地的哀號後,當地一個包辦後事的土公仔就把叔叔接走了。那天夜裡,由於在場的每個喉嚨都已沙啞,阿嬤為了撫平大家的悲傷,終於掏出那裝錢的紙袋,而就在那些紙鈔微微綻露出封口時,四周馬上靜下來,我阿公這時的驚喜竟然馬上超越了悲傷,他很快擦乾了眼淚,從我阿嬤手上分得了兩百塊,從此不見人影,第二天早上輸光了才回來。
阿嬤在她娘家排行第三,單名葉,冠上夫姓成了王謝葉,每個字都像別人的姓,看起來根本沒有自己的名。聽說她從小酷愛喝茶,連一把帶柄的紅花瓷也跟著來到王家,一早起來先煮熱水,沖滿一整壺,浸泡得又濃又苦,原來是為了哮喘發作時用來鎮咳,只要又咳得肝腸寸斷,一口濃茶含在嘴裡慢慢嚥下去竟然就能平息。
我到八歲還不懂事,但是到了八歲半忽然就懂了,那時她已開始喝著隔夜茶過日子,茶葉罐經常見底,只好每天睡前把她泡過的茶葉掏出來瀝乾,隔日大早再用熱水沖泡一遍。她曾讓我嘗過一小口,喝起來只剩一味,苦得不饒人,很像一切都燒光了的那種枯草味。
卻有個破曉不久的清晨,她已裹好了小腳,難得穿著過年才會亮相的白色唐衫,圓圓的唐釦子也在左斜襟的每個孔眼繫好了。她並且還在嘴唇搽上了胭脂,大概捨不得用力,唇上的胭脂只有輕輕滑過的淺影,像是捺了幾個沒有印泥的薄章,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卻又殘留著不太情願的一點點紅。
我問她去哪裡,說要去買茶,可是沒有錢,手編草帽的工錢一直沒領到,聽說那個賣草帽的跑掉了。她繼續坐在床緣,裹得緊緊的兩只包鞋懸空垂在床下微晃著,我又問她在等誰,她說等外面天色大亮,太早出門會把路上的小學生嚇跑了。
那天她去了很久,接近中午才回來,臉色慘白,殘喘的胸口拉著細長的嘶嘶音,卻突然招著手要我坐到她面前,從口袋裡掏出信封大小的白紙包,一層又一層慢慢剝開,小小聲對我說:「汝看,今仔日茶菜有夠□,這就是人咧講耶黑金。」
原來她先去天后宮拜拜,祈求媽祖給那賣草帽的生意興隆,拜完沿著宮前的海溝一直走到草帽工廠,對方最後折算給她十二塊,於是她穿越濱海小路繞回來,途中轉進了市場口,那裡有一家香鋪,除了販售金紙香燭也賣熟焙的老欉茶,花了她兩塊錢,走遍半個鹿港,唇上那薄薄的紅粉當然都不見了。
她在世上的最後一天,雖然父親緊緊抱著她哭,但已聽不見。那是巷口人家大動鍋鏟的傍晚,我狂奔二十分鐘才把麵攤上的父親叫回來,他的摩托車還沒騎到家門口就放倒在路邊的樓柱下,砰一聲跪在地上,然後開始蠕著兩個膝蓋往前爬,嘴裡嘶喊得像個破掉的喇叭,一聲聲阿母,一百聲還是阿母,那聲音頗嚇人,哭得渾身顫抖,而巷子裡一片寂靜,每家每戶正在進行的晚餐好像都被他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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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一江橋,這回就不再往右走了,因為山上的墳位已全滿,我只好挑了靈骨塔,塔樓位在橋左方蜿蜒進去的新墓園,附近是知名的頭汴坑蝙蝠洞,以前的大學生常來郊遊烤肉的好地方。由於選購的家族墓剛落成,格子一打開就好寂寞,裡面空空的,禮儀師捧著骨灰罈問我怎麼安置,我指指裡面最後一排,於是父親就這樣住進去了。他小小地侷守在那孤單角落,儼然一副謙卑等待的形影,等一年後我讓阿嬤來合爐,到時不就能依偎在一起了嗎?幾個月前還是陰陽兩隔的母子,如今都在天上了,還有什麼不能釋懷的,倘若人世還有那麼多難解的恩怨,格子門一關起來其實都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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