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是自己取的嗎?」這句話我聽過太多次,我所遇見的華人之中,有不少人問過我這個問題,而我的答案總是始終如一。
「不是,是老師選的。」
二十年前,大多數華語老師幫外國人起名字的邏輯多半是按照相近的語音原理,像David就會取作「大偉」,Lisa叫作「麗莎」等等。我的第一個中文老師是王老師,她不太喜歡這個命名方式,覺得外國學生的名字應該像華人的一樣有其深刻的意涵、文學價值或歷史淵源,也許跟年庚或排行有關係。但是幫我選擇姓相對容易,因為我英文姓叫「White」, 直譯的「白」本在《百家姓》之列,是可以接受的。但是王老師選擇我中文名字的理由比較含混,她最終給我的解釋是:「國榮」聽起來是一個靠譜又傳統的中文名,應該適合我。
現在我有些朋友都懷疑王老師曾是張國榮的粉絲,要不然就是一種天然的老派,因為大多叫「國榮」的男人都已經垂垂老矣。我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王老師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有一個超級明星叫張國榮,她屬於只看重中國古典文學的那一掛知識分子,也許還會覺得張國榮的歌曲不登大雅之堂。直到如今我未曾怪過她,反而要感謝她,由於我日後才聽到張國榮的故事,彼時開始有機會了解自己的身分,漸漸發現一個名字無論多麼怪特、多麼老套,都還是自己的名字,並且在生命的過程中會攜帶著命運神祕的力量,一直陪伴著自己。我的意思並不是這個名字主宰了我的命運,沒有那麼誇張,不過現在的我也無法想像一個沒有被稱為「國榮」的生活。
開始學中文的時候我還是中學生,有四年多的時間只有王老師叫我「國榮」,因為我沒有同學,她是私人家教,我每個星期會有一兩天在她一塵不染的房子裡一邊喝茶一邊講中文。王老師教中文的方法相當隨興,雖然有課本與考試,但是她比較喜歡談古論今,跟我分享佛經的奧妙與唐詩的魅力,也提到中華文化的一些特點,譬如聽到誇獎的時候要說「哪裡哪裡」。老實說,有好多王老師講的事情我不太明白,但我不在意,王老師對我那麼體貼,那麼關注我,總是說希望未來白國榮可以說一口流利的中文。上完十一年級以後我去上暑期中文學校,所以暫時跟其他的老師學中文,第一天老師點名,點到了「白國榮」的時候我就察覺到她的一抹微笑,當時老師沒說什麼,但是隔日她來找我:
「白國榮,如果改了你的名字,你覺得怎麼樣?」
我有點困惑:「為什麼要改我的名字?」
她彆扭地笑著說:「其實國榮這個名字有點奇怪,聽起來也跟你的英文名字不太像。你不覺得『白梅龍』會更酷嗎?更像你的英文名字『Cameron』。」
不知為何,她的建議立刻引起了我的一陣反感,彷彿她要偷走兒時每晚陪我入睡的小被子,但是那時候我的中文水平還不足以讓我描述這種複雜的感覺,只好立刻回絕:「謝謝!可是我喜歡別人叫我白國榮。」
之後那位老師再也沒給我類似的建議,但在我心裡「白國榮」的地位更加鞏固了,從一個偶爾才會使用的外語名字,逐漸變成我這輩子最常使用的兩個名字之一。
直到我上大一的時候,新老師終於讓我知道為什麼有人一聽到我的名字就會笑,上課第一天他直接問我:「你喜歡張國榮嗎?」
「張國榮是誰?」我摸不著頭緒。
他定格似地呆住了,很震驚地說:「你不知道嗎?他是香港之前的明星,非常有名,非常非常有名,比你們的Lady Gaga有名得多。」
「喔!?」我有點困惑,但這個比喻讓我還算能理解,因為當時是Lady Gaga的第一個高峰,似乎每一個大學生都崇拜她,我可以想像如果碰到一個英文名也叫「Lady Gaga」的華人,在西方也會被另眼相看。
「下個學期我們會看他的電影,看完以後你就會知道他是多麼好的一個演員。」老師斬釘截鐵地說。
當我們看完《霸王別姬》的時候,我不得不同意老師說的話,張國榮的天才不容置疑,他對角色的詮釋很有說服力,程蝶衣的悲哀清澈到讓人可以看穿他心靈,誰都覺得動容。可是程蝶衣的故事也有一些細節引起了我當時無法承認的某種共鳴,我將電影裡某些鏡頭藏在腦海的幽暗深處,伺機而動。
那年夏天我終於有機會去中國,當時有兩個選擇,第一是去北京師範大學念中文,第二是去湖南吉首師範大學教英文,我選擇了後者,心想鄉下所提供的經歷也許會豐富一點。去湖南之前,趁空檔一個人去旅遊。我的第一個目的地是陽朔,在那邊度過了十天上午河畔閱讀、下午單車遊覽的悠閒日子。在陽朔,我每天都會去同一家包子攤吃早餐,跟老闆娘閒談,一日,當她知道我的中文名字之後,突然提起張國榮與他的自殺事件。
「我還是想念哥哥。」老闆娘沮喪地說。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暱稱,引起了我的好奇,聽起來包子店老闆娘跟張國榮有頗為親密的關係。
「你是他的粉絲嗎?」我問。
「對啊。」
話匣子一開,老闆娘開始說起張國榮的電影與經典歌曲,儘管我對他的作品沒有那麼熟悉,但看得出來她的的確確是鐵粉。
突然,老闆娘問我:「他是喜歡男人的,你知道嗎?」
我猶豫了一下,一時無法回答,聲帶像凍住,過了一會,終於找回聲音:
「哦。不知道。」我假裝淡漠道。
「我覺得沒有問題。我還是喜歡他。」老闆娘輕快地補了一句。
我對這個對話的印象非常清楚有幾個原因:最主要的是我當時極力避免陷入談論這個話題。同性戀所謂的「櫃子」很難給人解釋,因為解釋需要用語言,而「櫃子」的勢力依賴語言的缺乏,表達的不可能。當時還住在櫃子裡的我無法說出「gay」這個詞,遑論把它寫出來。櫃子唯一的規則是「避諱」,禁忌的詞語與話題數不勝數,雖然我一直活得循規蹈矩,還得時時刻刻害怕會有人揣測我的祕密。是的,我曾經看過《霸王別姬》,知道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是喜歡男的,但是沒想到張國榮本身也是。由於老闆娘的揭露,我才撞到了在櫃子裡的模糊邏輯:如果繼續用「國榮」這個名字,也許會有人覺得我是同性戀,但如果放棄的話,就等於對自己承認我是。
儘管當時還沒讀《道德經》,我對「無為」還有種膚淺的理解,以為是最省心的途徑,因此沒有改掉我的中文名字,每當有人問我是否喜歡張國榮,我都假裝無知,反問這個人是誰。可是那年夏天,在上海、青海、甘肅、湖南,好像每一個地方都有張國榮的粉絲,他們一碰到一個叫「國榮」的老外就有好多話想分享,甚至有不少(大多是女的)會間接提到哥哥的性取向。我這樣不停地聽、聽、聽別人談到張國榮與他的戀愛對象,逐漸習慣這個話題,也使我的好奇心重新綻開了,腦海裡琢磨琢磨,琢磨的就是這個張國榮到底是誰,後來也開始主動問人。
至此要說清楚一點,「國榮」這個名字不是唯一讓我出櫃的催化劑,那太簡單了,櫃子的束縛逃之不易。對我來說,初戀的影響應該更大,其實跟張國榮還有所關係,因為我走過了無數同志們也經歷過的妒火煉獄:眼看我愛上的男人愛上我們共同認識的女人,經過這些事之後不禁回想到《霸王別姬》。至於我的中文名字的影響則比較微妙,亦輕柔一點,像童年的玩沙模型工具似的,雖然已經有具體的形式,但是形式只是一個起點,可能性有好多,可以用這個預定的形式來製造你的理想沙堡。「國榮」這個名字也是一種起點,讓我通過第二語言探測我之前不敢用母語談的一個話題,通過聽其他的人懷念那另一個「國榮」來反思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十年之後,我有一些朋友指出我的生活似乎在幾個方面受過張國榮的影響,我在香港住了五年,學了粵語,現在研究香港電影,去卡拉OK的時候不時唱唱廣東歌,也許是巧合罷了。因為我想到張國榮的時候,想要的不是更像他,而是更了解他。不過現在聽到別人說出「國榮」這個名字的時候,想到的人不是張國榮,而只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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