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到驚蟄,癸卯年的春天遲緩蹣跚。像要暖了,卻夾著一波一波的寒流,乍暖還寒,氣溫驟降驟升,彷彿一日之間經歷夏冬。
樹梢頭剛冒出一點翠綠新芽,才探出頭,又被霎時間急速寒凍的冷風嚇到,像到了子宮口的胎兒,想出來,又努力想縮回去。春天還沒有來,噤默著,不敢聲張。
天氣冷,我在家裡,把母親數十年的家常菜回憶一遍。
平凡人家日常的三餐,其實很簡單,食材簡單,料理的方法也簡單,當地當季,不刁鑽、不古怪,傳承久遠,不自誇「創意」,卻也最值得回味。
我喜歡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早安》《晚春》《秋刀魚之味》《東京物語》……他電影裡的人物多是平凡百姓,平凡日常的生活。圍坐在小几旁,一家人安靜吃飯。那一尾秋刀魚,盛在長型粗陶的盤子裡,彷彿季節裡更換的秋風。「啊,秋風啊……」女主人似乎注意到庭院的樹叢秋風颯颯,無端感喟。
也許,小津的電影對白都像是自言自語。清晨在電車月台上相遇,微笑鞠躬說「早安」,晚上入睡前說「晚安」。日復一日,重複著,許多自言自語,不需要對話。
男主人打著領帶,準備出門。女主人從廚房出來問:「你叫我?」
男主人其實沒有叫人,他習慣自言自語。
女主人卻總是聽到聲音,總是圍著圍裙,立刻放下家事,走來問:「你叫我?」
長年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人與人的親近體溫,其實與愛情都無關。
慢慢會知道二戰過後,砲火硝煙沉澱,廢墟上倖存的人,喘一口氣,覺得「平靜」「無事」真是幸福。小津的電影多麼珍惜平凡生活裡的「無事」。
「有事」都是悲劇,「無事」就是幸福。
玩政治的人總希望「有事」,「有事」就有玩錢玩權的籌碼。老百姓只盼望平安、無事,好好過日子。
也許老夫婦十六歲的兒子已經死在中國戰場,和許多那一代的十六歲青年一樣,屍骨無存。
然而,戰爭畢竟結束了。回到平凡生活的老夫婦,不想回憶,還是把一條秋刀魚煎好,在月台上跟相遇的人說「早安」。「早安」這麼奢侈,因為都是戰爭砲火下倖存的人,月台上那一個早上陽光燦爛。
能夠依靠著,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回應對方的自言自語,多麼奢侈。
戰爭後倖存的獨身父親和女兒,不捨分離,女兒婚事一拖再拖,但是,畢竟還是要出嫁了。那最後相處的夜晚,彼此都無眠。
清晨時是衛浴間摺疊好的毛巾,牙缸裡的水,牙刷上的牙膏,女兒最後一次為老年父親做的清晨刷牙洗臉的家事。
「晚春」那一幕靜靜掃過的分鏡「毛巾」「牙缸」「牙刷」,最平凡不過的日常,沉默無語,只有經歷戰爭大難,知道多麼可貴。因為活著,還可以刷牙洗臉。
小津的電影彷彿過期了,許久沒有聽人談起。有時還會重新拿出《東京物語》,看明亮大方的原節子,明眸皓齒,說著人生的「幸福」,丈夫新婚後就死在戰場。婆婆不忍媳婦守寡,「這麼年輕善良……」婆婆欲言又止,然而原節子眼中含淚,說「幸福」。
我們也曾懷疑她說的「幸福」是什麼嗎?
從小津到侯孝賢,到是枝裕和,小小庶民百姓口中含淚說的「幸福」,是說給驕狂跋扈的統治者聽的嗎?
《悲情城市》這麼委婉,是含著淚告訴統治者「幸福」的真正意義,是辛樹芬在漫天芒花的山路上娓娓道出的「幸福」。
把《悲情城市》當成「政績」來宣傳的政客,真看懂了《悲情城市》嗎?
像這樣沉默無言的春天,驚蟄過後,還有一個閏二月,春天的寒涼會拖很久,有一個地區的戰爭拖了一整年,媒體上看到許多英雄,玩錢玩權,彼此爭鬥,像鬧劇、喜劇,然而我們看不到一年裡庶民百姓受苦的悲劇。如果戰爭蹂躪過了,那裡也會有一個電影導演,拍出一碗熱騰騰的使人落淚的「甜菜湯」的故事嗎?
春寒,我在家裡,看了是枝裕和的《舞伎家的料理人》。從經歷戰爭的小津,到戰後出生的侯孝賢,再到一九六二年出生的是枝裕和,有一個美麗安靜溫柔的傳承。
他們都很靜默,電影的節奏緩慢悠長,像一家人圍坐著吃家常便飯。
只是是枝裕和有時讓我不忍,《小偷家族》講繁華大都會背後隱匿看不見的貧窮。怎麼可能?初看很訝異。東京有人是這樣過日子的嗎?
我們都是繁華都市的觀光客,匆匆讚嘆繁華,看不到絢麗繁華背後窮苦掙扎生存的人嗎?
《舞伎家的料理人》原來是漫畫,以料理為主。是枝裕和對比了舞台上的舞伎、料理人。
十六歲初長成的舞伎,美到驚人。然而同樣從偏鄉來的「料理人」,資質不能上舞台,卻帶觀眾進入踏實生活的市場。
我喜歡看少女背著大帆布袋,一樣一樣採買食材,讓我回憶著童年幫母親提菜籃,遊走於市場攤販叫賣間鮮明的回憶。
是枝裕和讓我讚嘆完舞伎的美,之後,卻又讓我想好好實踐生活裡做好一餐料理的快樂,而那一餐,是讓很多舞伎一起吃,一起讚嘆的。
在舞台上被觀眾讚嘆的「舞伎」,圍坐在廚房邊,讚嘆著「料理人」的手藝。
舞台上的光鮮亮麗,一閃即逝,日常生活的料理,日復一日,能夠一樣引人讚嘆嗎?
藝術,沒有了生活日常的底蘊,會不會空泛古怪?想盡辦法刁鑽變化,卻離日常生活越來越遠?
還有多少踏實生活的人,在意媒體刻意渲染、市場刻意炒作的「藝術」?
我重複看「料理人」採購羅臼昆布,採購柴魚,跟市場攤販交談,為了做好一餐京都烏龍麵。
我的朋友也喜歡這一段,試著做了一次,成功了,鼓勵我也試試。
朋友送來一盒漂亮的羅臼昆布,我加了柴魚熬湯底,小砂鍋坐在一圈藍色火焰裡,像一尊佛。細火慢燉一小時,像是要熬出整片清澈海洋的滋味,回憶那一片昆布在寧靜波流裡慢慢浮揚迴旋。
京都舞伎家的烏龍麵,是這樣慢工細活做出湯底,再搭配一點薑末,兩片豆皮,兩片汆燙過的大蒜苗,一綹一綹麵條,像舞伎十六歲美麗的鬢邊細髮,也蕩漾在湯汁中。
我覺得母親坐在旁邊,和我一起看這部影集。她也和我一起在市場選購昆布、柴魚,告訴我大蒜苗蒜白的部分要如何切,蒜葉青青,也有不同滋味。
豆皮先用文火□一下,會更香。母親用的字眼「□」「燜」「煨」「餾」「煸」,或者「燉」,都是火候,火候,讓平凡食材神奇,火候不到,神奇食材也平庸呆滯。
母親沒有看過小津,沒有看過侯孝賢,沒有看過是枝裕和,但是我還是覺得她就坐在我旁邊,看我把羅臼昆布一折為二,放進鍋裡,注入清水,放在小火瓦斯爐上,看鍋緣冒出熱氣,大概過半小時,再放柴魚入湯,要試好幾次的味道,朋友囑咐我:「不要讓柴魚味道搶過昆布。」
是的,羅臼昆布是主體,很清淡,柴魚放早了,或放多了,都會搶了昆布的清淡。
如果「清淡」是主體,濃郁就要適當退到陪襯的位置。
像小津,像侯孝賢,要說戰爭過後無事的幸福,要說倖存者帶著淚的微笑,要說日常平凡百姓的安分無奈,電影就要克制「濃郁」「激情」,不能拍出一個不倫不類的《搶救雷恩大兵》。
喜歡英雄主義的,不把他人的命當命,「搶救」其實是一個「噱頭」。
真誠的創作者不會把人命當「噱頭」,寧可在許多哀痛裡克制著不哭,好好為倖存者做一餐許久沒有這麼安穩的料理。
所以,在母親忌日當天,我做了羅臼昆布烏龍麵。覺得是和母親一起完成的一餐,很快樂,把冒著熱氣的那一碗湯麵供在母親照片前面,很清淡平凡,但是是母親會喜歡的。
母親的照片不多,她在戰亂裡,帶著孩子,東逃西逃,大概很少想到拍照。
但是我留著一張她少女時代的照片。大概是她十五、六歲吧,在西安讀師範學校,她是那個城市最早讀新式學校的女性。她喜歡看戲,喜歡看小說,很文青,也接觸了好萊塢的電影,所以會斜躺在草地上拍照。
那斜躺著的十六歲少女,對生命有多少浪漫的憧憬?(圖)
她也幻想過是舞台上閃爍的明星嗎?最後她只是在戰爭裡努力讓家人過好日子的平凡家庭主婦。
「舞伎」炫耀奪目。「料理人」踏實生活。
母親有過夢想,然而她的夢想憧憬全部消失了,日本侵華戰爭發生,學校的課程都停止了,青年學生,十六歲,或者上前線作戰,或者組成護理隊,負責抬傷兵,包紮傷口,十六歲,斜躺在草地上的少女從此在戰爭裡顛沛流離。
她說:逃亡後方的人潮洶湧,火車要開了,她帶著兩個孩子,如何也擠不上車,最後只好把兩個孩子從窗戶扔進去。她想;「孩子到安全的地方就好。」
可是車廂都是人,孩子扔在人頭上,又被從窗戶丟出來。
那是她一面摘著韭菜花,一面說的故事。很慶幸,我還沒有出生,那兩個孩子是我大哥大姊。
她後來看著一家人圍坐著吃晚餐,大概心裡百感交集吧。會不會像一個夢,她拿出藥膏,細細抹著煎魚熱油迸濺的燙傷。
她說:戰亂裡,都會寫一個紙條,父母的名字,地址,有時候附一錢黃金,放在孩子口袋,希望撿到孩子的好心人,能把孩子送回來。
那些悚然的故事,離散顛沛的人生,是她在一家人圍坐著吃飯時說的。
我因此懂了小津、侯孝賢的電影,為什麼總是一家人圍坐著吃飯。
像一個慎重的儀式,還能圍坐著吃飯,戰後驚惶的百姓,知道要如何謝天地,謝眾生。
她到每一個地方,都學習做菜,把菜做好,供一家人吃飽,倖存一天,就感恩,多為家人做一頓飯,就是幸福。
驚蟄恰好是農曆十五,圓圓的月從河面升起。母親總是敬拜月圓,上元節,中元節,中秋節,都是月圓,家裡吃飯的桌子也是圓的。她大概在許多殘缺裡一直祝禱著一家人的圓滿或團圓吧。
她總是說著「節氣」,驚蟄過了,就要到穀雨……
節氣比歲月紀年還要重要,節氣像自己的身體,有小暑、大暑,有小寒、大寒。白露、霜降,都是自己身體的心事。她很少回憶哪一年做了什麼,她多說冬至了,便和鄰居太太們準備搬出石磨,湊集糯米,磨出米漿,裝在布袋裡,用石板壓著,沉甸甸的布袋,滲出水來。
這是她在同安人的社區大龍峒學做的湯圓、年糕,蒸年糕的時候,大火蒸籠,一條街都是香味。
那時候包粽子、磨米漿、搓湯圓、蒸年糕,都是在巷子口,幾家人一起,湊集食材,做好了各家分。
她依循自己的節氣曆書過日子,節氣裡五行流轉,要調節木火土金水的自然秩序。
風調雨順,是比「國泰民安」更重要的自然秩序。
她十六歲開始經歷了「國不泰」「民不安」的大災難,然而她還是篤定相信只要「風調雨順」,只要自然秩序還在,人就可以好好活著、圍著一個圓桌,吃平凡的日常料理。
母親從做飯做菜教會了我尊重五行的平衡運轉,教會了我品味甜、酸,鹹、辣、苦、辛,甚至霉、臭、淡,各種滋味,我嘗試放在「九宮」裡,是我味覺的系譜,也是我敬重各式各樣人生的系譜。
母親帶我走過的市場,是我第一個庶民百姓的功課,她敬愛的庶民,無論在哪裡,都一樣依靠著,摘葉菜、磨米漿、蒸年糕,期盼風調雨順,戰爭過了,「死者長已矣」,倖存的人就好好跟日子說「早安」,重整廢墟,做一餐飯,一家人可以圍坐著,說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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