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語中有一詞彙「耳背背」,指聽覺不靈敏, 有點耳聾的意思。背,意謂反面或後面。耳背,辭意甚詳,卻多加一個「背」字,依我年輕時的猜想,這疊字像是加重的病情。又如畫蛇添足,多此一舉。然而這個詞彙,像極了越結越密的蜘蛛網,我深困其中,許久無法脫逃。讀大學時遠離故鄉,每回冬日返家,濱海客家庄清晨霧氣深重。那形象在我心中宛若漫天風沙,如此具體而微,彷若它可以堆疊、觸摸和拂拭。大霧阻礙了人們的視線,也讓我和父親間產生一種無以名狀的隔閡。他行色匆匆,步履疾疾,一不小心便被埋入霧裡。每回我喚他時,明知就在近處,卻彷若遠在天邊,如何也聽不見他的應答。倒是父親常說自己在霧中,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是一種熟悉的鄉音,沙啞、低沉、極其細碎,彷若是在極遠處傳來的。滴滴點點,窸窸窣窣,遊蕩盤旋在故鄉的風中。
照常理說來,濕度越大,聲音傳播速度越快,在朦朧的霧裡遲遲等不到阿爸應答,他卻無端聽到別人說話的聲音。起初,我懷疑是大霧作梗,連忙拂袖拍打,宛若以布拭塵,試圖去除父子之間的些許隔膜。再喚一聲阿爸,方才發現徒勞無功。他兀自忙著,一切安靜無聲。大約經過半晌時間,他又莫名地回過頭來對我說:是你在叫我嗎?我望著他,無言以對。這樣的境況頻率越來越高,我們彷若在不同的時空裡。
年紀大了,他耳朵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大。小得聽不見具象的聲音,大得又可聽見抽象的空靈。現實生活裡,他像鴨子聽雷,辨別不出聲音的方向,以至於頸項經常東搖西晃。當一個人慢慢聽不見別人說話的聲音,便在社交上退縮,杵在眾人紮堆聊天的外圍。在議論紛紛核心話題的邊緣。在神明遶境長長隊伍的尾巴。也或許他已經到達另一種境界,如僧人入禪般心無旁鶩,清空耳朵,把自己孤僻在杳無人煙的邊陲。好多個臨暗黃昏,阿爸從茄苳溪趕鴨群回寮,鴨子在前面奔跑,他在脫節的後方,距離好長好遠,像極了一個鞭長莫及的牧人。
後方,對,後方已成為慣性,如同俗氣難醫。多年前孫子結婚,身為祖父的他盛裝赴宴,卻堅持不坐上主桌,湊近我的耳畔輕輕說「耳背背」。認為主桌賓客寒暄,他聽不清楚別人說的話,既尷尬又無措,他想要在宴會一隅,好好享受孫子結婚的晚宴。拗不過阿爸堅持,索性尊重。數日後,他正襟斂容地質疑我禮數不周,沒有上台致謝,沒有炒熱氣氛。會場這麼大,這麼多人,怎麼就這麼安靜呢?我百思不解,因為其說法與當日熱鬧的氛圍恰好相反。就算沒聽見,也應該看得著。我突然覺得阿爸口中的耳背背,對他來說,背背,是後方的後方。除了充耳不聞,嚴重時視而不見。
如今父親真的老了,體力日衰。每次回鄉,皆刻意迎面向其大聲招呼,其不理睬十之八九。某些時候,我的耳畔會響起那些隱匿在腦海中,大霧裡遲到的回應聲。心中充滿著負面思想,深怕在「背背」之後,如果是再後方呢!那些聲音,或將永遠變成遺響,我如此怔忡的思索著。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