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在聖山下拍的童年照片,看著高高聳立的杉林風景照,神木群僥倖活下,成了巨木林。廢材成神木,千歲等著萬歲,不要為人所用,逃過有用,就能以無用抵過人為傷害。一如她在北城最終成為無用之人,安然返鄉,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來源處,在青春燃盡,理想墮敗毀滅之前。根部破碎太久,在黑暗的時日過長。
那些和母親滯留在小旅館的昏暗房間,散發霉味與如霧水氣的潮溼房間。她趁母親入睡,偷開門縫,看著一盞黃燈下從走廊走進走出的男男女女,濃妝豔抹的女人與身上飄著木材味與菸味的男人,彷彿是她在廟會演給神看的野台戲,戲台下早已空蕩無人。
小女孩的她經常站在空蕩蕩的野台戲下,聽著早已錄製好的台詞播放,演出者甚至有時候還打盹斷拍,戲偶停格。她一個人仰頭看著小小的舞台,看著魁儡戲偶被搬演著,像是看著自己的孤獨般,在聲喧的背後,在戲尪前的廟頂是八仙過海。
她從小喜歡趁著母親午休,跑去附近看廟會的野台戲,她的心裡也會跟著自言自語,學著腔調語詞,接著她聽見不遠處的房間,有疲憊的母親,她這時候應該也在打盹,會發出鼾聲,房間桌上地板上,散落著繩子,珠珠,玻璃珠,琉璃珠,小剪刀……等待編織好換成錢的可喜物質,她挑的,雖然只是一個小孩,但她隨母親做生意早熟,多年她們母女倆來來回回著市集。母親也覺得她挑的顏色都很漂亮,後來乾脆去買材料時都任她將喜歡的往籃子丟了。
小旅社離通往聖山的客運站不遠,通車的山路帶來人流。
她記得除了一個深邃臉龐的遊覽車司機跟母親愛打鬧之外,還有一個迴城來的司機,經常喚媽媽是紅毛姑娘,司機不爽時還會叫她媽媽虎霸母,恰查某。母親不曾示弱,經常回這個操著台語的司機幹譙著你無膽小無卵葩,母親的台語也是跟市場的人學的。她故作天真地重複母親的話,母親瞬間爆笑開來,這平地司機捏了她臉頰一把,突然彎下身一把就將她抱了起來,她大力推開男人想要親她臉頰的嘴與緊緊抱著她的毛毛手。
母親看到了也奔走過來,罵著捶著這個男人說你這臭查甫,臭摸摸,別抱我女兒。
經常飄霧的山林裡,母親的髮絲在午後透出一絲亮的陽光下,會散著淡淡的一抹紅,像是雷諾瓦的畫。
母親不說自己的部落母語,她從聖山嫁到平地就自動演化成在地人,且她的母親跟她說要學會講台語在市場才能殺價,口音道地才不會被當番仔。旅館電視機放映的都是甩耳光的台語劇,隨時看都不會斷線,因為劇情彷彿不是重點。
她的母親想抹去一座山的印記,她那時候還不知道因為這山藏著母親的悲傷。
▌賣珠串手環的少女
這城,這山,天生就像是在等待她的抵達。
時光歷歷在目,浸淫久了,逐漸再難堪的事也浸出一種怪異的無言美感。
時間耗盡青春,感情和記憶逐漸找到了掩埋的方式。她從小在移動裡長大的,不斷坐客運換班次的旅程,上山下山的來來回回,看樹看人,看太陽高升時,母親就會開始裝扮著她。
小可憐似的靈動女孩跟著美麗的母親,帶著苦楚的神色,淒美如流落人間的神話,這是門好生意,打動人必須打到心坎,但這必須是懂得人才能懂得的伎倆。
直到一抹夕陽很緩很緩地掉落在遠方的樹梢,或是落在近方的黑瓦屋頂上,母親才願意收攤。在客運上數著鈔票,鈔票的薄與厚,牽動著她的一日悲喜命運。害怕母親不開心,她小心翼翼地陪著。怕被遺棄,怕母親不要自己了,在這陌生的山下南方之城,母親是她當時移動生活的唯一擁有。
旅社的小房間,有著母親的腋下氣味,她聞著熟悉,感到安全。
她們邊看著劇情火爆灑狗血的電視節目,母女一起編著串串珠串手環。用高彈力強韌魚線編成的珠環,男女老少都可以戴。她伸出手腕,看著滿滿的珠串,等著交易的小小帝國的明日到來,她和母親最小的貿易單位都藏在美麗的彩珠裡。
觀光遊覽車停在山腳下,等待前往名勝的休息站,小販們等待阿伊烏ㄟ歐的阿本仔休息如廁之後陸續上車。她瘦小如幼貓,被母親一把推上去,沿著遊覽車走道,伸出雙臂圈滿著串串手環,等著手臂上的珠串可以逐一被扒下買去,換成可喜的鈔票。男人的手滑過女孩的手臂,輕輕撫過,帶點調情似的手姿。
卡娃依聲此起彼落,銅板咚咚響,遊覽車窗外母親笑容豔豔。
長大後,說起這件往事,她謔稱自己的故事是台妹版聖山下的蘿莉塔。
但當時她的恐懼並非來自於被輕輕有意無意的觸摸,而是害怕看見珠串無人買去的母親失落的眼神。
她怕看見母親那種落寞,那落寞會殺了她,毀滅她的一天。
寂寞時,她會看著和母親在許多旅程拍的照片,照片人物不是很清晰,但風景卻清楚,聚焦像是調錯了位置且過度曝光的照片,她喜歡和母親在北回歸線紀念碑下拍的那張黑白照片。母親牽著她的手,笑著好開心,她們那時候好親密啊。她開始害怕母親就是從在聖山山下賣珠串手環開始的吧?她屢屢想起走上遊覽車沿著走道販售的害怕,那些可怕的歐吉桑們,吐著異語,手輕輕如山風拂過她的手臂肌膚。
北回歸線是一條看不見的假想線,就像她和母親的關係。雖是看不見的緯線,卻反應在許多的事物上,比如北回歸線反應在天文、地理、土壤、生物、氣候上。而母女那條看不見的線,反應的就寫之不盡了。
北回歸線山下的迴城,她小時候對迴城萌生和「天文」的感情連結。北回歸線以南吹著熱帶季風氣候,以北有著副熱帶季風氣候。她從小就喜歡仰頭看著大大的旅館懸掛的日曆,那數字下有她喜歡的各種顏色,放假或不放假的,紅綠藍黑,標誌著諸事宜或不宜。農民曆二十四節氣夏至,夏天到了。
夏天怎麼到了?她聽父親說,就是指太陽照射大地的時間長了。母親是她生活物資的來源,父親則是她的知識來源處。
她在回歸線的南北和母親一起行走時,明顯感受到太陽公公蒞臨大地平原的日子。那時好像整個大地都發燒發燙了,抵達山腳下,紀念品商家放送著流行歌曲。母親心情好時會跟著唱著,反覆放送的歌詞老重複著:娜努灣多伊呀娜呀呵伊呀嘿,娜努灣多伊呀娜呀呵嗨呀,呵伊娜努灣多伊呀娜呀呵……她跟著唱著,娜呀娜呀娜呀,彷彿媽媽在叫喚她。
她望著唱歌時手舞足蹈的母親那般美麗,像是山林的風,月光的溫柔。只要母親不在,她就會在心裡哼起這個旋律,即使她不知道這旋律的意思。
往昔如果母親生意好,會騎著小綿羊機車載著她到處兜風,在葫蘆形的潭水邊的草地上吹風,以前覺得這潭水巨大深廣,幾回中秋她們也在潭邊賞月過幾回。
▌陌生的期待
她要轉變成少女前僅僅謀面一回的陌生人,僅僅一回,卻更像是閃電的一瞬,這一瞬光卻照亮了整座荒原。
雖然她心裡更時常是稱這個你為善妙人歐吉桑。
歐吉桑這個稱謂沒有對老年的貶抑意思,相反的是她的某種刻意靠近的暱稱。
歐吉桑,歐巴桑,歐兜賣……童年她的耳朵就長滿了這些混血的詞彙,從來不知道有一天她會在晚上入睡前得空寫信給這個陌生人,當作傾吐的對象。當然信就像日記,不會(也無法)寄出的信,她想這還能稱作信嗎?或者只要有個收信的客體,就是信了,文字是相思的信使。
個體的瓶中信,海洋潮汐承載著永遠不浮上水面不入土的相思手信,沒有想要抵達,沒有想要獲取讀信者的目光,她以為這是非常非常純粹且美好的事情。
回眄童年跳進少女的那段流動時光,她企圖打撈一些故事碎片上岸,但卻屢屢被碎片刺傷而停止在原地。她想到了這個陌生人,在到處轉介異國文化的年代,食物動漫時尚衣著,都讓她進入童年的異鄉人。感覺過去的那個人像山鬼,像心流,如幻似幻,畢竟他們只有見過一次面。
之後,她和媽媽在山腳下賣珠串的日子進入尾聲,國中不能像國小那般隨興上課,媽媽允諾日後將有穩定的生活,不再讓她四處流動,不讓她剛認識一個人不久就得面臨離別。她當時想,母親的允諾輕如山林霧氣,一吹就散,來來去去,隨她的心情變化流轉。後來她仍然和她移動在他方,移動也未嘗不是好事,因為很多舊的傷口與憂愁逐漸在移動中被新天新地與新人新事給覆蓋了,逐漸模糊了原初的樣貌。
陌生人是屬於那個移動的最初座標,使她往後只要想起山腳下的時光,看見一輛輛的觀光遊覽車行經,只要看到異鄉人,只要想起海的另一座國度,她就會想起這個異鄉人,滑閃而過的是那個奇異的遭逢,如山林春雷的剎那閃光,擊中了她的腦門,從此烙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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