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二十年,再訪俄羅斯,或許是年歲的關係,我觀察這個陌生國家的民間脈動時,多了一分悲憫與關切,總想由接觸到的人們臉上,讀出一絲端倪。
二十幾個眼睛盯著我
聖彼得堡是俄羅斯的著名觀光重鎮。二十餘年前第一次到訪時,覺得街道上的行人總是繃著一張臉,彷彿心有千千結。當時也正值盧布大跌,一位擦肩而過的路人忽然以流暢的英語想向我換美金,我回答沒有,他立即翻臉,以猙獰的怒容,使用F字開頭的英語罵我。我沒有生氣,繞開他,快步離去。
另一個場景,幾個中年人,男女皆有,坐在一條河流的坎坡上野餐,獨自散步的我,頓時心生警戒,不想惹麻煩,刻意繞過他們。一位初老的男士竟拚命招手,要我過去,我不好在他們面前顯示怯懦,勉強走了過去。
在場十來個人,二十幾個眼睛盯著我,幸好,都沒有露出任何敵意。領頭的男士問我來自何方?我說台灣,他立刻伸出手來,開心地說「蔣經國」三個字,我也打內心放鬆開來,與他握手。他順手拿起一個杯子,將面前的伏特加倒了半杯,要我喝,旁邊女士則將他們下酒的餅乾盒遞到我面前。那個當下,容不了我多做猶豫,順著他們的善意,仰頭喝了酒,十來個人十分歡喜,爆起熱烈的掌聲。那位眼底已冒出紅色血絲的男士又要幫我倒酒,我急忙搖頭,順帶搖手,連說了好幾聲中文與英語的「謝謝」,故作瀟灑地轉身離去。那男士在我背後又大聲說了句「為蔣經國乾杯」,我的腳步沒停,邊走邊回頭揮手。
當時的我有點同情他們,所謂的野餐,除了酒以外,竟然只有小餅乾,沒有水果、肉乾、起司,依照老中的眼光來評斷,還真是有點窮開心,就算他們臉上漾開的笑容是某種幸福感的表露。
這次再去聖彼得堡,同樣的景物,可是眾多的觀光客中,幾乎皆是俄羅斯國內的旅人,外來者少之又少,而且旅人的興高采烈只是偶然看到,大多行色匆匆;看來,俄烏戰爭的影響十分深遠。
我們由聖彼得堡搭乘火車前往莫斯科,在車站接待我們的俄國友人非常熱情,將行李置放在旅館後,立即要帶我們去吃中國菜,我偷偷對同行的夥伴們眨了眨眼睛。
我們在聖彼得堡期間,有天中午,當地的朋友興致勃勃地開了很遠的車,說要帶我們去一家非常著名的中國餐廳打牙祭。他們一定以為我們出國多日肯定想念家鄉味,可結果每一道菜,無論是麻婆豆腐、乾煸四季豆、燴炒青菜,全被又鹹又深色的醬油包裹著,就連白飯也是沒有一點米香的泰國米,我幾乎提不起食慾,反觀他們,吃得津津有味,狀甚享受。
莫斯科陪伴我們的友人有意安我們的心,說那廚子是中國來的,手藝應該不壞。等到我們點的菜逐一上桌,的確要比聖彼得堡強了一些,只不過,還是鹹吶!看到主人關心的眼神一直在我臉上巡弋,當然大吃起來,否則人家要擔心到不好動筷子啦!
俄羅斯老百姓的無奈
停留在莫斯科期間,每天都有一部中巴來接送我們。有一天,我們的行程比較多,偏偏堵車狀況非常嚴重,陪同我們、會說中文的翻譯Sonia,不斷在車上打電話,通知下一站候著我們的接待人員,大概會延遲多少時間。只不過,才通過一段塞車的高架橋,與我們聊著天的Sonia忽然發現司機朝著相反的方向前行,於是叮囑司機,趕緊在壅塞的車河裡找機會回頭。此一狀況,接連發生了兩次,我看那位駕車的司機急得要哭了。
Sonia一邊用手機詢問友人,尋找車子的定位,一邊指示司機正確方向,好不容易在混亂中找到了該去的正路。這時,Sonia壓低嗓門,輕聲對我說,因為俄烏戰爭,國家上層非常緊張,尤其擔心無人機的挑釁,所以網路上原先有條理的資訊皆被刻意擾亂。我問她,可有朋友住在烏克蘭那邊?這不問還好,Sonia的大眼裡,忽然匯聚了一泓汪洋,不捨地回答,她有位非常要好的友人住在烏克蘭的首都基輔,以前隨時都可以相聚,如今同文同種的友人不但見不了面,每隔兩天,她還要確認朋友的安危,就怕一個不小心,再也見不著了。
我又問她,看起來莫斯科還是很熱鬧,沒有明顯感受到老百姓的不安?Sonia嘆了口氣,語意深長地說,如果多住幾天、多與老百姓接觸,就能實際體會到了。
最後一天,搭機離境前,我總算明白了俄羅斯老百姓的無奈。我們的團員,大多把為數不多的俄羅斯盧布,在超商裡買水、買巧克力給用掉了,等到穿越過戒備森嚴的檢查站,進入機場的商店街,攝影師阿良想買個俄羅斯娃娃給女兒當禮物,店員卻明確表示,只能使用盧布購物,其他貨幣都不准通用,即便商品前的標價是歐元。我們問他,機場內可有地方兌換美金?他無奈地表示,一定要出去外面才有銀行窗口。
我在寬敞的機場街繞了一大圈,多數店面不是正在整修,就是關上大門,少數仍營業著的,則門可羅雀;行走通過的旅人們,直接走到登機口附近坐下,鮮少有人去購物。
下午的陽光,穿越過落地玻璃窗,將候機室的空間分隔出陰暗面以及光亮處。細小的微塵,在光線彰顯的空間裡不停地舞著、盪著,狀似無憂玩耍的孩童。然而,我深刻感受到,開闊、現代化的機場硬體內,最為缺乏一物,那是教人心安的無形氣流,也是任何國度社會都需要的幸福感,哪怕再難求,再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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