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青年學者的台灣小說的情感之旅
推薦書:朱宥勳《學校不敢教的小說》(寶瓶文化出版)
這是個有教學熱誠的青年學者寫給想像中的中學生看的,台灣小說入門書。它的自序〈給不認識的自己〉清楚的道出,它預設的對象是哪些人。如果藉由書中談論的王詩琅的小說〈沒落〉中一個日據時代獨特的台式中文詞語來概括,那即是「自己們」。全書還有一篇小說閱讀的方法論示範,也就是附在書後長達萬言的〈如何測量課本不教的小說〉(是全書最長的一篇文章,其實可視作導論)。從新批評、小說敘事學、詮釋學等揉和作者個人的閱讀及實際批評經驗,歸納而來的「教戰守則」,可圈可點,也可說是作者個人的「小說面面觀」。這麼年輕就有金針度人的心意,是件很有趣的事。從這裡可以看出他的自信。
作為那「自己們」的旁觀者,令我好奇的有兩件事。一是為什麼挑這些篇章而不是別的?這對於任何選集或有導讀意味的書,都是非常基本的方法論問題。再則是書名何以題作「學校不敢教的小說」?從後者看來,在最直接的意義上,它似乎企圖對既有的台灣中學的(文學)教育做一番補充。而「學校不教」的潛台詞是,學校該教而沒教,那範圍其實非常大。問題在於,為什麼他認為學校該教?
作者對於取樣的標準沒有直接的說明(為什麼選甲而不選乙),但在自序裡有做一番概括的原則性解釋(即其「三大原則」:台灣文學、「課本不教」、「水準之上」),但其實選樣裡都有例外於三大原則者──譬如董啟章的〈安卓珍尼〉是香港文學、大鹿卓是日本人──這其實違反原則一的「台灣文學」;林雙不的〈小喇叭手〉、施明正的〈喝尿者〉可能違反第三個原則(作品必須達致相當的文學水平),甚至有的小說也並非學校沒教(如朱西甯〈鐵漿〉)。諸如此類的「例外」,作者自己也不是沒有自覺,也做了說明。然而為什麼要訂立自己不完全遵守得了的規則呢?
稍稍檢視這三原則,就可發現它們都不是文學史的考量,第一點被籠統的對待(作者遵循的其實是地域原則而非「台灣意識」);關鍵的其實是二和三──也可說是文學性與社會性(議題性、或甚至台灣性)──之間的角力。而後者常常用來節制前者。這解釋了何以有多篇明顯在文學上較弱的作品被選上。也就是說,作者設定的「學校不教」,文學性並不是最根本的考量,教誨常被意識到(〈小喇叭手〉:「這篇小說震撼人心之處並不在技藝層面上,反而是因為它以這樣幾無設計的敘述,直接、尖銳地寫出了台灣的意識形態問題。」又如對〈渴死者〉的明亮的解說)。因此裡頭挑的小說,如果以文學技術的細密繁簡論,光譜的一端是〈將軍碑〉、〈賴索〉,光譜的另一端是〈渴死者〉、〈小喇叭手〉甚至《蒙馬特遺書》。這現象是連對教誨、對社會性的重視也不足以解釋的。
其實從最開始的三篇〈好個蹺課天〉、〈天亮前的戀愛故事〉、〈在室男〉及《蒙馬特遺書》,都可以看出作者對「自己們」的情感教育的重視──甚至最後一篇〈月印〉,都令人懷疑主導其取材的更根本的理由很可能其實是情感上的──個人的文學情感,用白話來說,即是喜歡與否。這樣或那樣的解釋(意義的論證)不過是後來的自圓其說而已。或許是作者個人年少迄撰文之際的台灣文學之旅中,曾經因在某些時刻被作品中的某些點(可以是美感、社會議題、或情感上)觸動過,而產生分享的衝動。因此這本書或許可解釋為是其個人對「台灣小說」的情感之旅。從這角度來看,哪些篇章被忽略就不是那麼重要了(譬如為什麼是〈山路〉而不是〈鄉村的教師〉;為什麼沒有《滾地郎》、《赤崁記》、《孽子》、《迷園》,也沒有《蓬萊誌異》、《妻夢狗》;為什麼沒有挑比〈將軍碑〉更深刻、也更真誠的《古都》和《荒人手記》……,而這些也都是「學校不教」的。)
這易感的文學青年(從他輕易的被《蒙馬特遺書》、王定國的小說感動可知)雖從其文學情感經驗出發,還好分析時相當冷靜。有些篇章分析特別精采,譬如對〈將軍碑〉、〈調查:敘述〉的解說,同樣是謊言的技藝,但真理效果完全不同──「他們試著引導、刪節、考訂甚至想像出一個「正確」的結果,卻不知道正確與否對敘事者這樣的遺族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如何給過去的事情一個解釋、一個情感的交代、一套能讓自己有勇氣面對未來的家族記憶。」這解釋是極其柔軟的,著眼於共通的情感價值;因此在某些情境裡,謊言根本不是問題,它有時是生命必要的支撐,相較於真相的殘酷、絕對、冰冷,它柔軟、能撫慰人心;它許諾的微渺的希望也許並不確實,但那是最後的可能性(即便不過是想像的可能性)、希望的種子,總好過絕望的死滅、知曉一切後的空茫虛無。(這也可說是死亡與失蹤的存在論差異。如果死亡是0,那失蹤即是芝諾悖論裡的無限分割──縱使它非常接近於0,但不會是0,總是會比0多一點點。那一點點,可能即是希望的火種。在我還是個年輕的教師時,有一回談〈調查:敘事〉曾經熱情的演繹過這論題。那些想法,後來多半挪進去談論郁達夫的流亡與失蹤了。)
在高明的作家那裡,謊言的技藝可以保留著火盡後灰燼的餘溫,其實那或許有著純金一般的情感的價值。這樣的論述幾乎已觸及虛構敘事的倫理核心了。
再如對〈嫁妝一牛車〉的國族寓言式的分析(對比於呂赫若的〈牛車〉),也是有見地的;但王禎和的文體其實並非「一種獨步華文世界的,只有台灣的歷史背景才能產生的新語言風格」,那其實應該是南方華文之本色,只是王禎和的語言技術比馬華作家普遍好得多。或如邱妙津與施明正的對比(「台灣文學史上,這兩位作家是唯一與彼此相像的類型。他們受傷得喘不過氣的心靈,使他們用粗獷的文字取代了精工細雕」);以及沒說出來的,在其延長線上──與郭松棻的對比──郭最好的作品,其實是受傷得喘不過氣的心靈,但卻出之以精工細雕、細針密縫、反覆著色,而非粗獷如沙礫的文字──相較於一些被瞎起哄造就的惡經典。
這一組一組的對比,還有賴於作者預設的自己們去把它串聯起來。經過一番努力比對參照,他們或許會發現,書中的隱含而未明說的話可能更有趣;或也有利於讀者們開展各自的文學情感之旅。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