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海缺乏認識,雖然我在漁村長大。村民到海邊必須檢驗漁民證,時局緊張點,漁民證、身分證備查,好像當下銀行開戶或者辦理信貸,常得雙卡證明。海近在眼前,又顯得遙遠。與海最近的是聽海濤,晃蕩晃蕩,無論惆悵與歡樂,節奏不曾改變。與海最密切的,是它變身為一座橋,來了一批軍人、換走另一批;載走前輩、兄姊等,有的還會歸返,有的則失蹤了。
我有個機會與海靠近,但都非常凶險。一次在東南亞度假小島。我著游泳短褲,袒露上身。我的胸肌不算強健,但一曬就黑,任誰見了我,都會被我健美的膚色欺瞞,誤以為我善泳。我拙劣地往海裡游。氣一虛,身體動不了,必須以腳探路。怎麼不到幾公尺,就踩不著海底了?我幾乎放聲大叫。可能是一陣浪推送了我,可能是我痙攣,腳丫子伸展成芭蕾舞者樣態,我跟世界的連結就一個拇指尖。這一丁點的隙縫,夠我喘息了。
再是就讀中山大學,與室友到學校海科院的開放海域。我們爬上不同的礁石,看大船入港,累了,背轉身體,看飛鳥與雲向陸地那邊飛。海水何時漲到腳跟,竟沒有人知道。我們急忙跳下海,水深已及胸。
海與我的關係,不太友善,雖然我天天看它、聽它,吃從它肚腹裡捕撈的海產。海與我的關係,也是時代與我的關係。
每一個世代,都會面臨許多的浪潮,直到現在我仍被問,在金門戰地長大,是否更能一口真氣流轉,驅動九陽真經內力,更能凝視生死?我說若是在這當下,讓我再經歷「單打雙不打」,該要嚇壞了。當時是不怕的。我不怕是因為那是我一出生就存在的事實,雖不是節慶,但夜空中燃有砲火。我不怕是因為空氣中沒有害怕的氣氛。家族十餘人,縮躲防空洞,洞內的氣息潮濕、間有苔蘚的青草味,像一只鎮靜,一旦進入洞內,時間都老了。我也老了,與伯父、父母一樣老。我約莫是被兄姊、父母,圍護於他們的跟前,所以想起防空洞內的家族,沒看到母親或弟弟,而看到二伯父。
一盞燭光閃耀在他眼前。我不清楚是二伯父舉著蠟燭,還是蠟燭架在燭台上?每一個人都安靜。沒有人膽敢在砲彈來襲時,聊著母牛生小牛、學校裡王八打烏龜的糗事,有長長的嘆息、有砲彈咻或者咻咻的聲響,二伯父會突然說,已經打了幾發,再等幾發就過了。
我研究所論文主題是金門現代文學研究,廣閱資料為論文打底,曾經習讀一九五八年八二三炮戰中共失利,為何不再整軍,攻下金門?一個可信度極高的推論是中共如果打下了金門,將與台灣失去連結,所以須以火,挖掘兩岸連結的活水。像小屁孩打架,我打你一拳,你還我一腿,儘管恩怨非常,畢竟有了長遠關係,才讓蔣經國總統的開放觀光有了意義、才鋪了八○年代台商「經濟反攻」大陸的路,當然,這條路是雙向,我們也處在日益強大的威脅中。這不單是經濟、政治,而涉及到了文學、生活、學習、婚姻等諸多層面。
經過這麼多年,我有一個體悟是,時代總是太大,大得我們都忘了它是一個時代。它幾乎等同於空氣。對我來說,一九七五年是神離開人間的日子。那一年四月五日,偉大的領袖蔣介石駕崩,扶靈人潮蜿蜒數十里。國小老師帶隊,分散六個班級到后湖村裡唯二的兩架電視機前。不久中美建交,許多人信心崩潰,變賣資產奔走國外。關於蔣介石的傳說繪聲繪影,比如他的披風防彈,護衛他的神槍手能擊落百公尺外飛翔的蒼蠅,他與毛澤東是龜、蛇二仙,輔佐國父推翻滿清……
這些個傳說,與海多麼像。有著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但是不要想靠近他。他是防彈的。他的護衛不防彈,但給人子彈。屬於偉人的浪潮在那一年到達了高峰,但餘緒繚繞,每逢唱著〈總統蔣公紀念歌〉,便推想蔣公恩澤,唱得無比虔誠。二○一五年九月與作家造訪西安,參觀漢陰縣梯田景觀時回返,聽聞許悔之、宇文正等在車廂後頭唱歌,唱著唱著,屬於過去的國仇家恨都唱了出來。這真要命。在以前,在大陸唱反動的歌,是要下牢、槍斃的。
一九八七年一月上旬,蔣經國先生逝世,有些政治權貴嚴肅議論是否該設蔣經國紀念日?據說,蔣經國生前已強烈要求,莫設紀念日,一個世代造就一個神,神已經太多了,後來被驗證,人造的神果然神威難繼,十年、二十年,神被潮水刮洗得乾乾淨淨,神話有了另一層解讀,人死不腐不朽,貽害子孫哪。可是一個大浪打來,我們又開始造一個神。我厭惡「天佑台灣」這口號,人謀不臧的事都推給老天,不糾舉人非,而一味問天、求天,頗有古代君王登泰山問卜天下之感。
我們所處的浪頭不少,當戰爭走退了幾步,跟著是政治大浪。解嚴是巨浪。開放報禁、黨禁,又過幾年,造就眾聲喧譁的文學時代。女人不再需要扛負過多的道德、男人不再是權威,就顯得李昂在八○年代初的〈殺夫〉,正殺在刀口上。原住民不再被謔稱「山地人」、海洋開始湍流、女權與同志權漸漸掙了出來,一度還成了流行議題。彼陣時「台灣錢淹腳目」,短短幾年,人民的薪資快快漲了一倍餘。我從小生活的戰地島,也在一九九三年解除戰地政務,開始有了經貿建設。
跟上來的是野百合學運、無殼蝸牛夜宿忠孝東路等,然後孫運璿出版感動人心的自傳、李登輝成了第一位台灣籍總統,威權時代的巨浪打到了沙灘,它退潮時,沙灘上留有幾隻腿殘、不再橫行的蟹,以及幾隻還能用來聆聽光榮與傷痛的貝殼。
小孩讀國小時,我伴讀了好一陣子。歷史、地理,以及國文課本都有強烈的變異。台灣論述增加了、大陸認知稀薄了,以前人盡皆知的聞雞起舞、陶侃搬磚,現在可能解作吃肯德基炸雞是一天的開始,至於一個搬磚的工人陶侃,不吃油條豆漿,而吃炸雞,只能說他非常潮,是工人中的「犀利哥」。我翻閱課本,很明白一個大浪打在過去,留下了我,以及我對世界的認知跟語言;現在掀起另一個浪頭,屬於這一個世代的,他們的白冷圳、五妃廟還有柳營、下營。我們都曾是乘在浪頭的人。在一艘時代的巨輪上,被拋得很高——或者誤以為被拋得很高,這便是踩在巨人的肩膀上,所能看見的綺麗世界了。須知,連神都能造了,造一個肩膀、建一艘船,能有多難?
造神諸君常忘了海上不會只有一個大浪,人間沒有唯一的神祇,北港媽祖、龍山寺、清真與天主等,各有信徒,更別說只要幾個按鍵,人人都可以參拜「孤狗大神」,沒有齊一化的價值、不再有權威般的壟斷。這變成了神說、權威說,但同時,也是你說、我說、大家說的年代。誰說得有理,誰擁更多人支持,都可以量化了……諸如藍軍、綠軍多少支持度,你的晚餐菜色跟我的下午茶,各有多少人按讚。
浪的來,有時候沒有形態,且沉默巨大,呈現包圍姿態。前幾年應金門文化局之邀擔任駐縣作家,一次與孩子共登建功嶼,昔時流放痲瘋病人之所。它在戰時成為孤軍之地。我與孩子耽看空中蜻蜓飛舞以及廈門高樓大廈,海水默默包圍我跟孩子。靜默的浪,如疾病之於個人與社會,一旦事發,如癌症、如鄭捷於捷運上殘酷行兇。
我與海的親近時刻,還在於金門,熱情的體育教練許媽輝教我站在陸海交接地,不學情人以及青春踏浪,而感受浪來了,淘走腳跟下的沙。來,閉上眼睛再試試。剎那間,浪的質地改變,小浪宛如巨浪。不知道浪什麼時候來?不知道會是多大的浪?尤其是浪快速撤退時,腳跟砂石快速淘洗,幾乎以為就要陷在自己腳跟的流沙中。
浪起、浪退,我走過青春成了父親;我接受推薦,成為《幼獅文藝》主編,繼承朱橋、□弦、段彩華、陳祖彥,一過十數年。浪湧、浪遠,我行將半百,但很多人剛過雙十,衰老的是吾輩,年輕的也曾是吾輩。浪來了、浪走了,之前的主流都是邊緣了,馬奎斯、卡爾維諾的呼喚還在晃蕩、晃蕩,有些人的浪成了永遠的水。
神的年代是過去了,陸續有機密檔案揭櫫,外星人曾經造訪地球,電影《X戰警》裡的「變種人」很可能只是潛伏著,如同吸血鬼、女巫、俠士、「九陽真經」、「活死人墓」等,等著一個浪頭,將它們從傳說,翻轉為人間情節。
金門島雖小,但不是整個島都聽得到浪濤。我常爬上屋後的木麻黃,坐在樹幹或者吊床上聽。滔滔浪吟中,木麻黃細細述說它聽到的風聲,還有相思樹、竹子以及榕樹。大風起兮,它們都各自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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