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仲彬(臨床心理師)
「我要證明我是同性戀!」
女孩一坐下來便單刀直入地提出需求,毫不扭捏。
她有張乾淨又剽悍的臉龐,語氣跟她的臉廓一樣鋒利,這是我第一次,遇到國中女生提出這樣的需求。
坦白講,這句話應該就能顯示出她是被誰要求過來的。畢竟要證明案主是同性戀一點都不困難,對同志而言,他們不需要證明這件事,就像異性戀也不需要開證明。難的反而是他們大多不想證明這件事。因此情況有可能是:「能不能讓我愛女人?我爸幫我定婚事了,就在三個月後。」最後一次療程,男人抱著頭哭了半個鐘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時間走過,我不敢去想他的未婚妻會面臨什麼處境,如果再有一個孩子,孩子的造化會如何轉折。
也有可能是:「好吧,我承認我說的那個朋友就是我,但可以不要寫進紀錄嗎?這會影響升遷。」因為伴侶劈腿而吞藥自殺的女主管,被公司要求進行心理諮商。我們都知道她口中的朋友就是自己,但這種心電感應無法給她實質的幫助,因為她是傳統模具公司的第一位女主管,底下全都是等著拉她下馬的男人。
又或者是:「她還能治得好嗎?我想讓她正常一點,喜歡男生。」對面坐的不是理平頭、染金髮的女孩,就是用粉底蓋住痘疤的男孩,他們都嚮往同一件事,就是互換彼此的身體。他們都嫻熟於同一句開場白,就是「我媽什麼都不懂啦」。看著焦心的家長,我已經很習慣他們的要求,也有預感這句話會出現在今天的場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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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鐘頭後,女孩一邊低頭傳訊息給女友,一邊走出會談室。媽媽拿著有點褪色的棕色皮包走進來,她是電子公司的會計,下午特地請假陪同。
「怎麼樣,她還能不能治得好?」媽媽一開口就是一陣菸味。
「嗯,跟媽媽報告一下,其實今天的目的不是治療,而是確定她的診斷。」
「那她真的是……那個嗎?」
我點點頭,補了一句。「如果她沒說謊的話。」
「那她有沒有可能是被帶壞?還是覺得這樣很好玩?你知道她們小圈圈很多啊。還是因為她讀女校的關係?有沒有可能上了普通高中會好一點?」
這一連串問號,都是為了增加翻盤的可能。一旦加上問號,事情彷彿就有了轉機。
「沒錯,都有可能,對性的懵懂或探索可能會造成這種情況,又或許是環境氛圍使然。但是,她說她從幼兒園就喜歡女生,小二開始不愛穿裙子,甚至故意把裙子剪破改穿長褲,有這樣的事嗎?」
媽媽突然安靜下來。用沉默說出來的答案,往往最讓人不安。
「我很擔心她會被看不起,她這樣出社會一定會被排擠或是霸凌。」
「太太,說實話,現在支持錯的市長候選人才會被霸凌。」本來想跟她開個玩笑,但幸虧我的理智線還沒斷。
「這種病,真的治不好嗎?」
「首先呢,同性戀很早之前就被精神醫學界除名了,因此它不算是一種病。不是病,就沒有治療的必要。」我搖搖頭,接著說:「有個精神科醫師說過,精神病必須要和痛苦感受或社交功能障礙有關。倘若以這個條件為前提,那精神病就跟是否為同性戀或異性戀無關了。」
「就算不是病,那也不正常啊。不是說同性戀生不出小孩,人類會滅亡嗎?」
「如果照這樣的邏輯,那全世界的人都得是同性戀才行啊,這不要說你,連我都無法想像。如果你擔心同性戀會讓人類絕種,因此逼她結婚,她一樣也不想生小孩吧。就算她人工受孕或勉強生了,最後還是離婚,小孩判給別人養,然後多出一個不快樂的人口,那孩子不是很可憐嗎?臨床上這種例子太多了。
「所以說,有些族群原本就無法延續後代,把他們放進樣本是不公平的。就像神職人員或不孕症患者,他們在人類的生命傳承史中是缺席的,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的人口並沒有變多。同性戀之所以被誤以為族群人口愈來愈多,大多是因為曝光率變高的關係。事實上,同性戀跟感冒不一樣,它是不會傳染的。更何況,只要雙方談好,同性戀也可以進行人工受孕或試管嬰兒,人類要是哪天因為某種原因不幸滅亡,我相信核爆會排在這件事情前面。」
「那如果她去領養小孩,教出來也是同性戀,或心理有問題怎麼辦?」
「這就更不用擔心了,幾年前,國外有一份社會科學研究報告指出(Jimi Adams等人,二○一五),無論家長是異性戀或同性戀,他們的孩子在心理與行為表現上都沒有差異。也有研究指出(Abbie E. Goldberg等人,二○一四)同性戀家庭出身的孩子,不會比較容易成為同性戀,或出現性別認同問題。」
我引經據典,舉證歷歷,目的是希望減緩她的擔心,消弭同性戀與異性戀間的差距,讓她相信孩子即便是同性戀,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糟。
為了強調我的觀點,我決定加重力道,但沒想到,我做錯了。
「嗯……冒昧地問一句,您是同性戀嗎?」
「怎麼可能!當然不是。」
我可以感受到她內心的衝擊,而這就是我要的。
「那就對了!我相信您沒有教她去愛女生,但她還是愛上了,可見這種事,並不是性別教育能左右的。就算不教她愛女生,她長大後也會有所感受,即使勉強教她愛男生,情況也不會改變。你們家不就是一個證明嗎?重點是,她有沒有學會去愛一個人。」
我講得頭頭是道,但沒想到媽媽居然哭了,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我根本來不及回防,只好狼狽地掏出幾張皺巴巴的衛生紙。
「如果是你的孩子,你難道不擔心嗎?」我相信這句話並不是為了反擊,但我卻覺得自己被擊中了。
「如果是……不好意思!」我看著手機螢幕,「先接個電話,病歷室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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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會談室,拿起手機,直接放進口袋。沒錯,根本就沒有什麼病歷室的電話,病歷室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我的手機號碼,但我當下只能選擇逃避。我得逃開一下,走進樓梯間梳理心情,因為──
我搞砸了,徹底砸鍋了。
如果剛才的對話有錄音存檔,那錄下的就會是專業的傲慢,會談室的官腔。
那些根本就不是她要的,她不需要有人來跟她講同性戀不是病,不需要引述任何論文的結論,她只想要被理解,以一個媽媽的身分。
我站在樓梯間,對著窗外發愣,慢慢接受自己的低級錯誤,至於下半場該怎麼走,我毫無頭緒。其實我的手機螢幕也跟她一樣,放的是孩子的照片,女兒在萬聖節扮成了一隻兔子,理由是「沒關係,我喜歡」。於是當下,我決定把心理師的袍子脫掉,只留下一個四歲女孩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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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會談室,我一邊坐下,一邊伸手示意看她的手機。
「她那時候幾歲?」
「小學二年級,那時候我剛跟她爸離婚。」
「離婚?」我想起照片上的笑容。
「我和她爸同事了十幾年。她爸是業務,但那幾年景氣不好被公司裁了,他只懂電子零件,開計程車靠行根本賺不到什麼錢,晚上一喝酒就動手,我被他打了兩年多,實在受不了才離婚。我其實不怪他,只是酒這種東西實在太恐怖,他以前是個斯文人,一沾上酒就把自己賣了。
「後來他放棄撫養權,自己搬走了。我和女兒感情滿好的,只是過了一、兩年,她升上高年級後,就不太和我聊天了,我想她應該也不知道怎麼跟我開口。我知道她討厭穿裙子,知道她的抽屜全都是寫給女生卻被退回來的告白信,知道她在外面只穿束胸,知道她的瀏覽紀錄很多是女同志的網站。這幾年,她喜歡女生的情形愈來愈明顯,連親戚都在傳。我離婚已經讓家裡很丟臉了,現在女兒又這樣,我爸媽根本不歡迎我回家,我等於沒有家人了。但這些都沒關係,我是真的擔心她會被欺負。」
我點點頭。
「我一直很自責,會不會是因為她從小被媽媽帶大,缺乏父愛,對男人不信任,所以才選擇跟女生在一起。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是我的責任,我一定要把她矯正過來。」
「也難怪你會這樣想,但如果是缺乏父愛的女孩,很多長大後反而會尋找像父執輩的年長男性,就算原生父親很糟糕也沒關係,這反倒會提升她們的尋找動機。也就是說,『正因為沒被父親好好對待過,所以渴望這樣的經驗』。反過來說,因為這種原因發展成女同志的,真的比較罕見。
「不過坦白說,同性戀真的不一定會有什麼明確的前因,我知道你一時之間很難接受,甚至想找自己問罪。然而事實是,當孩子的基因決定了某些事情後,我們心裡再怎麼掙扎,也是跟機率鑽牛角尖而已。」
「如果是你的孩子,你不擔心嗎?」她還記得這一題,好吧。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一定會跟你一樣無助,一樣想知道哪裡出了錯,甚至把祖譜挖出來,好好檢視我們的基因究竟是從哪一段開始歪掉的,我的做法並不會比較高明。然後我會花上一大段時間適應整件事,跟孩子的關係會變得有點陌生,即便誰都沒做錯事。但仔細想想,這就是家長吧。我們不做他們的後盾,誰能呢?其他人不願理解沒關係,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切身經驗,我們做不到讓每個人都接受這件事。反對的人會以各種理由反對,支持的人會繼續激辯,游離的人會試著習慣,這就是社會的樣子。熱度退燒了,新聞會換上其他畫面,但家長不會換人,我們就是他們身後的牆,不是為了堵住他們的退路,而是成為他們最後的屏障。」
接著我打開手機相簿,選了其中一張相片,交給她,「這張照片,讓我站上了某個起點。」
一年多前,我在科學雜誌上看到這張照片,那是一個十歲就決定轉換性別的孩子,與她的雙親緊緊抱在一起的畫面,對我來說,那就是血脈相連的證據。
在我看照片的同時,女兒在一旁玩黏土,然後做了個甜筒給我。倘若在某個時間點,我可以開始把同性戀者視為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特定族群或案主,那一天就是起點。能讓我公平看待他們的,不是專業知識或頭銜,那些只能告訴我「正確的看待方式」,但真正讓我做到「公平地看待」的,是自己的孩子。因為她讓我想到,如果我是照片裡的家長,我會怎麼做?
不用說,一定是緊緊抱著她。
「如果她最後真的跟女人共組家庭,我要怎麼想,才會比較健康?」
「嗯,這樣講或許對男生不太公平,但至少她比你幸運,躲過了一個臭男人的魔爪。這世界臭男生太多了,如果可以,我會親自拷問每一個牽過我女兒手的男人。」
「然後呢?」
「把他們的手剁了。」
「噗。」我們相視而笑,她露出了一個「這就是爸爸啊」的眼神,我相信如果她手上有支菸,應該會在深吸兩口之後遞給我,因為那抽的不是菸,是家長的默契。
(本文選自
劉仲彬《人生障礙俱樂部──臨床心理師的暖心小劇場》,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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