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能夠告訴別人的,全部都不是真的。」--崔舜華〈回顧的人〉電燈是通電的神明。
藉由電力的竄流,不倦地傳唱祂們的神話,藉由電力的普及滲入家屋中,從上而下盤據在每個天花板(你可曾見過沒有燈的天花板?),從而監視卑微的人們。
祂無所不在,因為眾人賦予的信任和依賴,使得祂法力無邊,並得以用各種形式出現。
祂毫不留情,讓隱身在黑暗中的都無處躲藏,又讓依附在我們腳下的影子更加墨黑。是以,我們對祂更加信任更加依賴,甘願被祂透視,祂便取得更大的權限二十四小時直接照射。
因為神明不可直視,故我鮮少抬頭,總是認分地低頭忙碌。
但我總會想起那次終於遠離我的神,短暫幾日踏上旅途,睡在網路上事先預訂的民宿,和旅途的同伴分配好住房後,隨即拖著行李箱進到我獨享的房間。推開落地窗是整潔宜人的窄巷,鄰棟公寓的外牆與半戶外樓梯間都散發著和諧友善的氣息,很難想像兩條街之外就是著名的風化區。每天一入夜後,由七彩燈光組成的絢爛嘉年華會在此拉開序幕,阻街男女們都像一盞魅惑人心的串燈,讓路過的人頭暈目眩,讓尋芳客神魂顛倒。黑沉沉的夜幕也不禁這般耀眼的照射,終於在夜晚最深沉的盡頭一路退去直至發白。徹夜放縱的人們要在街口喝下熱湯麵,打了一聲飽嗝後,最後一盞等門的夜燈才不情願地捻熄。
我們只是過客。
每日行程結束後,提著一袋水果或點心,雙腳痠疼地穿過燈紅酒綠的街區,回到靜謐的公寓。彷彿所有人都去狂歡了,只剩下我們笨拙地跟不上熱鬧的隊伍,只好摸摸鼻子回來守著。一瓶啤酒、幾口熱食下肚後,和旅伴道過晚安,迫不及待回房,打開燈──整趟旅程最教我迷戀的一盞燈,是我所崇拜的新的神祇。
在祂的照撫下,很快就累得睜不開眼,沉沉地睡去,沉沉地穿過睡眠的區域,終於能踏足在記憶的埋藏地,撥弄著平日因過於忙碌而無暇整頓的殘片、斷羽、失物及倉促間仿造的拙劣贗品,以及隙縫間無數的粗沙礫。
就這樣不知道下潛了多久、多深,總之因為堆疊的過於繁複且積存得太深厚,稍有碰觸就會引發大規模鬆動,一些被堵塞的密處終於疏通。我在睡夢中感受著從地底冒出的起伏,自然而然地開始不可遏抑的哭泣,由弱漸強,直到把我推到意識的地表。醒來後,祂依然在看著我。
旅途後來的幾天中,幾乎都在期待著回到房間,打開燈,向那道不熟悉的光無聲傾吐,被祂淨化,領受那份疲倦卻輕鬆的恩典。
那一刻才明白,我是蛾,祂是慈悲的神,見我烈烈撲火,卻不忍將我燒毀。
而旅途回來後,我又繼續過著沉默的黑影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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