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5日 星期三

高苦茶/巴黎解放,解放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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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薈萃 高苦茶/巴黎解放,解放巴黎
【當代小說特區】西西/石頭述異(五之五)
【小詩房】曾貴麟/長鏡頭

  人文薈萃

高苦茶/巴黎解放,解放巴黎
高苦茶/聯合報
公園內的人工收費廁所。(圖/高苦茶提供)
在香榭麗舍大道飽餐一頓後,

散步遊賞約1.5公里到這頭來又想上廁所了。

幸好公園內有公廁。乃一般建築式。

有位非洲裔女員工負責打掃收費。看到價目表,心臟一沉:

收費不分男女每人1.5歐元(約新台幣54元)……

規畫巴黎自由行行程時,最關心的課題不是「從民宿到羅浮宮應該搭幾號線地鐵轉幾號線」,也不是「莎士比亞書店周邊有哪些美食、餐廳」,而是,當倘佯於美麗優雅的巴黎街頭,突然「內急」時,周遭有沒有廁所可去?有多遠?

一個城市的生活文明是否已臻於至善,並非看他蓋了多少高樓大廈、闢了多少公園廣場、建了多少火車捷運,而是看這些高樓大廈、公園廣場、火車捷運裡是否附設「公共廁所」。更高級者甚至講究:廁所數量多否?免費?24小時開放?

大疫來臨之前,我與家人於夏天拜訪巴黎。雖是走馬看花,也結結實實「走」了兩個禮拜。比起只用兩三天匆忙來去的觀光客,可謂多看了些人事物。「解放巴黎」或「巴黎解放」雖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從來是民生大事。旅人不可輕忽,宜從長計議。

博物館、美術館、名人故居等等需買票進場的景點,當然有足夠且免費的廁所,不必擔心。但是在景點間移動之時呢?

巴黎無7-11、全家、萊爾富等我們熟知的台灣式超商,就算有也十分稀少。超商型商店不似台灣有桌、椅、廁所豪華規格,甭指望巴黎超商能上廁所。

巴黎地鐵有14主線、2支線,線路緊密交織,是真正的「路網」。302個車站,平均站距僅548公尺,遍布巴黎市區,走兩步路就可遇上一站。內急的旅人看到地鐵站綠色招牌彷彿在沙漠看到綠洲。可憐哪!錯了。那是海市蜃樓。地鐵站內原則上沒有廁所(聽說僅一兩個大站才有)。甚至連電扶梯都沒有呢。

巴黎人多是利用CAFE、BAR、啤酒館、餐廳。有消費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上。即使坐在路邊人行道小圓桌旁也沒關係。只要坐下去,點了餐飲,本店就是你的靠山,儘管放心地以大爺姿態走進店內找廁所。不過,也有例外,可能閒客太多影響營業,有些店顧廁所顧得很緊,例如香榭麗舍大道上的美國漢堡店Five Guys ,不管你是不是戶外座位的客人,凡是從外走進店內者,要掏出當店消費收據給店員檢查,才能入內上廁所。

至於麥當勞、肯德基、星巴克等連鎖餐廳,要看情況,有些分店把廁所鎖起來,密碼印在收據上,憑密碼方能解鎖入廁所。有的則是要在門把上投幣。

別以為百貨公司、商場就沒問題。不是每樓層都有廁所。有的還故意藏起來讓你找不到。有的少得可憐以致大排長龍。在我的民宿附近,S□bastopol大道上有一家Monoprix超市,開設於一棟立面雍容華貴、典型的六層樓奧斯曼建築之一、二樓,營業面積頗大,旗艦店等級,我們愛逛常逛,生鮮肉菜、酒、麵包及日常用品俱全,但就是找不到廁所。

位於巴黎中心第一區之磊阿勒商場,前身是「巴黎之腹」中央市場,法國食材薈萃之地,左拉小說故事背景,近代經拆除、改建、重整為如今之地下四層地上一層,總樓地板面積6萬平方公尺的高級商場。這麼大的購物中心,消費者進出之多之繁忙(每日可容15萬人次),盛況有如我們的台北捷運車站,唯廁所僅有一間,不分男女收費0.5歐元。我也是傻眼。我就是來商場花錢消費的,竟還要再花錢入廁。事後證實也沒錯,商場168家店沒能賺到我一塊錢,反而是區區一廁所讓我花掉0.5歐。

巴黎街頭也不是沒公廁。大致有自動化亭式、簡易流動式及一般建築式。前一、二者免費,最後者多半人工收費。

高科技自動化亭式 TOILETTES(名為 Sanisette)令台灣人覺得新奇。灰黑色,造型新潮洗鍊,好像公車亭、書報攤那麼大一間。身障人士坐輪椅也可以進入。門口顯示綠燈時即可入內使用。免費。可使用20分鐘。時間一到,它才不管你進度到哪裡,一律自動開門,所以使用時請速戰速決,不要在馬桶上讀小說。但是它與我緣分淺,遇上它時,我無急意;待有急意時,卻見不到它。像極了愛情。兩周駐停期間終究沒能進去一用。據說有些版本24小時營業,有些則在營業時間浮出地面,休息時間沉入地下。是否如此神奇我沒注意到,因為每個晚上都在趕路。人生地不熟的旅人不會注意到一間廁所是否於夜間憑空消失不見。可惜這麼好的設備只能放在重點大街及重要景點周邊,雖然多達400座,但是灑布巴黎20區內,感覺還是不夠。

行前已聽說尋廁難,依前輩建議,先行在手機上裝了尋廁專用、免費APP「FLUSH」。利用此軟體,連上網路,藉由電子地圖,可以得知此刻周遭哪裡有廁所,還告訴你是免費或收費,真旅人出外利器。

某日上午行程先到光之博物館看數位沉浸式《梵谷□星夜展》,之後轉往拉雪神父墓園尋找名人永眠之地。看完展已是中午,前往公墓途中,買了酒及食物,經過一座社區公園(Square de la Roquette),進去找個有綠地有樹的角落,餐巾一鋪,坐下享用午餐。餐後利用FLUSH APP找到園內一個簡易移動式廁所。起先還不確定眼前這個破爛玩意兒是廁所,見旁邊一間鋼筋混凝土屋舍大門敞開,想進去探探,因為它更像廁所。才踏進門半步,一位貌似管理人員叫住我,說廁所是外面那座。悻悻然向她道歉後逃離。至於我為何突然能聽懂法語,我亦不知。

城市公廁少,收費廁所多,江湖救急,緩不濟急之際,巴黎人索性隨地小便,喝醉後更是亂尿。龐畢度文化中心這等世界級大名勝,外觀新潮奇妙,如現代巧妝美人,但某天上午從建築物貼近Beaubourg路那側人行道走過,陣陣濃烈尿臊味鑽入鼻,差點嗆昏我。有如美人帶著腥羶狐臭,頗為失望。

我想大概入夜之後,人比較大膽吧?容易作出沒公德心的事。然而,隨後不多久,在某商場逛二手書店,巡視店外花車上廉價書,在柱邊就撞見有醉漢光天化日下恣意解放。那漢子毫不遮掩,亦不心虛,坦蕩開閘洩洪。其聲之澎湃響亮,其瀑之氾濫橫流,須迅速避走否則會淹到我的鞋子。不料「聽雨觀瀑」竟然於花都具體現象化。覷見醉漢身旁地上幾個啤酒空罐,導致日後我喝這款法國知名數字啤酒時,心裡難免有些陰影。這品牌應該很利尿。

凱旋門腳下的香榭麗舍大道是巴黎永恆的象徵之一,名牌旗艦店、餐廳林立,人潮車流喧囂不息。然而往東南方向前行,自羅斯福圓環地鐵站到協和廣場這一段,大道兩側是適合休憩的帶狀公園綠地,氣氛瞬間從繁華步入平靜。繁華的香榭麗舍屬於世界的、觀光客的,平靜的香榭麗舍則屬於巴黎的、市民的。

在香榭麗舍大道飽餐一頓後,散步遊賞約1.5公里到這頭來又想上廁所了。幸好公園內有公廁。乃一般建築式。有位非洲裔女員工負責打掃收費。看到價目表,心臟一沉:收費不分男女每人1.5歐元(約新台幣54元)。這是巴黎之旅所見最高價格啊,但是被逼到了,任你是英雄好漢也沒辦法。一家四口都要上,6歐元飛了。大概是這輩子撒過最貴的一泡尿。

也不是沒想到樹多人少,乾脆偷偷在樹叢隱密處解決算了,但萬一被抓到,可太糗,丟台灣人臉啊。其實若被抓到,也可以推卸:「我不知道耶,我不懂法文。我是外國人啊。」但我臉皮真沒那麼厚。

有人管理的公廁維持乾淨,但有個問題,就是管理員會下班。此廁明訂下午六點打烊,我們來到時已五點四十七分,萬幸趕上啦,當我解放後走出廁所,時間逼近六點,卻還有七、八位民眾焦急地排隊,真替他們擔心。萬一輪到他們時,正巧時間到,鐵門拉下,那可怎麼辦。巴黎公務員不好說話,但是巴黎市民也不好惹,一旦逼急了,他們會不會破門解放公廁,再解放自己呢?昨天才去過巴士底監獄只剩下一座紀念碑的舊址緬懷呢。看著他們嚴肅的神情,我不再覺得自己是冤大頭,反而有贏家的優勝感。

想起半小時前才坐在公園長木椅上休息,看兒童嬉戲,從可麗餅鋪亭買咖啡喝,也是1.5歐。花1.5歐喝進去,又花1.5歐尿出來,真是何苦來哉。不過,人生不就是重複再重複作「何苦來哉」的事嗎?


【當代小說特區】西西/石頭述異(五之五)
西西/聯合報

12 □榜題:復仇

你們以為呢?我問。

大概和時代風氣相關。漢初尊崇儒學,解說《春秋》義理的《公羊傳》地位最高,《公羊傳》曾引伍子胥的話:「父不受誅,子復讎可也。」父不受誅,是指父親沒有罪而被誅殺,兒子復仇是可以的,再指出要是有罪被誅,就不能報仇了,否則永遠沒有了結。這種肯定合理的復仇,結合官方大力提倡的孝道、社會上的任俠風氣,深入民間,影響很大。

還有武帝任用酷吏,一定有許許多多不平、不義的冤獄,司馬遷為李陵呼冤,就自己入了獄。所以他寫《刺客列傳》。他的《史記》成為禁書,直到武帝的曾孫宣帝時才解禁,不過已經刪削了。

武梁祠豈不都有司馬遷筆下六位刺客的畫像石?在東壁第三層,有要離、豫讓、聶政。西壁第四層,有曹沫、專諸、荊軻。畫像都呈現事件戲劇性的一節。刺客的故事,從西漢初一直流傳到東漢末。

都是男刺客,七女是女刺客,可惜不見經傳,這世界真的只是公世界?

不是有一個聶隱娘嗎,不過,那是傳奇小說。

其實真有一個,在西漢的《列女傳》裡,她的名字叫趙娥。趙娥的父親被同縣人殺死,她有兄弟三人,可都病死了。仇人很高興,以為不會有人找他報仇了。趙娥很憤慨,像我這樣的女子,難道不算一個?她帶備兵器,偷坐在帷車裡等候仇人。她等了十多年。終於在長亭遇見仇人,把他手刃了。殺人後她向官府自首。官長覺得她有情義,要解下印綬和她一起逃亡。她拒絕了,說不敢苟且偷生,徇枉公法。後來遇赦免罪。州郡還表揚她。故事很簡單,父親何以被殺,沒有交代。因為沒有交代,讀者聽者就可以隨意融入;這十年,趙娥是否苦練武術?

別小看女子。

刺客出現,這是對治法的不信任,認為不能彰顯公義,這無疑是對政府的否定、顛覆,官方當然要取締,不許頌揚,司馬遷之後,刺客再不列傳了。

西漢的揚雄已開始貶評荊軻、要離、聶政等人,說他們哪裡配稱正義。

這種爭論到了唐代還沒有平息。兩大作家曾為此有不同意見,那是陳子昂和柳宗元。

願聞其詳。

只能簡略說說。武則天時,徐元慶的父親被縣尉殺害,徐元慶伺機報了父仇,然後自首。當朝頗有人認為這是孝義的行為,應該免罪。但諫官陳子昂奏議,認為按照法律,殺人的要處死。他建議一方面處以死罪,另一方面則表彰他報父仇的行為,並把這案件編入律令,永遠作為國家法則。當時,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兩全之法。柳宗元不同意。他寫了篇名文:《駁復仇議》。他認為這是矛盾的,處死和表彰不能施於同一人。處死可以表彰的人,是亂殺,是濫用刑法;表彰應當處死的人,就是過失,是破壞禮法。然後他指出這案件是當官的殺了無辜的人,而上下又互相包庇,徐的冤屈無處申訴……

七女也是這樣吧,明白。

13 □榜題:走出石頭

我們從漢畫展室出去後園,那是祭壇和三個墓地,好幾處亂石,有些用膠布履蓋。還架起幾個展板,說明擴大發展的藍圖。我們回到大門口時,年輕的票務員已經在等待。售票的窗口早已把撐起窗口的木棒放下,變成一幅沒有裂縫的牆。我們才踏出大門,年輕人馬上拉動閘門,關上。

裡面還有兩個人哪,我們喊。

兩個,在哪?

在後面的漢畫展室。

喔,他們常常來。

他們不走?

他們自己從後園來,自己從後園去,放心,那麼兩個,肯定不會把石頭搬到家裡去。

後園?

他們大概就住在附近,一個是教授,一個是學生吧。

不用買票?

是熟客嘛,你們上哪兒去?

我們召了計程車回曲阜闕里賓館去。

那我先走了,也住得滿遠的。他把一籃子的大蒜縛牢在摩托車前,開始推動。

你不住在宿舍?平面圖上不是有宿舍麼?

這個嘛,我只是臨時替工;你們也買些大蒜吧,這是紙鎮坊的名產,有益,辟邪。

他們不用買票,那我們呢?書法家在背包裡搜尋門票。摩托車已翻起塵土,好快拐了個彎,消失了。

醒來,醒來,有人拍打我的手臂。我們到了,老師真好睡啊。

我揉揉眼睛。(五之五)


【小詩房】曾貴麟/長鏡頭
曾貴麟/聯合報
你仍在那部老電影裡嗎?

新浪潮裡的眼球,神祕,明亮。

黑暗被你走起來像是曠野


我還是會在夜裡跟你討論電影

你此時在安東尼奧尼、楚浮、侯麥還是溫德斯

我也渴望被你凝視,被你約束

被你剝落,成越削越薄的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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