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恩早上刮鬍子的時候,隱約聽到(不算太小的)浴室裡,有什麼小蟲被困住、悶繞著飛的聲音。
不過,他得趕快出門,即使覺得有厭惡感,但只能先設法忘記,畢竟已經瀕臨遲到邊緣的死線了。
跳上輕軌電車時,翻閱手機裡準備給客人的音響管線配置圖時,不知道怎麼搞的,浴室飛翔小蟲的事一直同步幽浮著。
這真的有點煩,在食堂施工現場,蟲翅膀鳴響聲,竟然像耳鳴一樣的纏著不放,弄得跟現場負責人丈量尺寸,不斷的小出錯,好幾次都被對方提醒,才驚嚇到漏掉的都是重點部位。
都已經跨過本世紀以來最炎熱的夏季尾聲,今年這個第一樁工作才進來,各種不幸的原因加總在一起,導致完全沒辦法搞清楚形成的主要因素,其實也沒必要確切知道理由了。
他這麼想了一下子,在被耳鳴干擾回神以後。
不過,(其實)尚恩從來不想這種事。
這種個性,往好處想,就一般人形容的「樂天派」成員,本性基因不可能有頑強抵抗這種煩惱。
很多人、尤其是工作上往來的,特別喜歡他這個部分。
只不過,更清楚的深入下去,他自己根本知道,懶得面對麻煩,才是構成自己這種性格的唯一結構體。
現場終於在各種麻煩纏鬥導致的延遲三個多鐘頭後,丈量作業複查兩次順利完工了。
時間是很尷尬的午後快五點,業主帶著附近手沖咖啡名牌的淡青色紙杯,給他和現場負責人各一杯。
業主開著很誇張的鵝黃色保時捷休旅車,穿著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的白緞面緊身短洋裝,有點過短的裙角兩側,車縫了誰都認得的正反交疊的大C字母,在有點尷尬的大腿位置,形成一個開岔。
她很繁複的解釋了這家咖啡豆烘焙的過程,好像講什麼無人轟炸機似的,居然能從鍋爐系統開始講起。
他只好嘗試認真的吞嚥每一口微溫的褐色液體,想從實際感官體驗裡,得到一點類似業主講的那種深沉感的領悟,只不過,在那一直飄忽的語調空氣團裡,那些讓他睏到可能已經打了好幾次瞌睡的說明聲線,耳朵的糾纏聲,好像又再來了。
嗡嗡叫著,從遠到近到(甚至)可以聽見蟲翅膀扇動的不舒服,討厭的又再恢復啟動。
偉大演說終於結束了,真是好不容易。
接著她很抱歉的說,時間太緊迫、不好意思,本來該請大家去吃飯之類的話收場。
連再見都沒時間說,就發動了休旅車,一瞬間而已,那坨鵝黃色就不在他們兩個的視力範圍裡了。
現場負責人凝視著消失的鵝黃色團後,自言自語了:「呃,這種車,真的一點噪音都沒有啊。」
聽到現場鐵捲門拉下的聲音後,尚恩像設定過發條(捲好)的鐵皮玩具小機器人,什麼也沒說,就往電車站方向,順著耳朵那麻煩的節奏一直走下去。
尤其是現在被不明的疲憊感突然塞進來,尚恩真的好像被什麼(隱形)絲線遙控的機械機具,如果現在有人仔細用俯瞰的角度看他,一定會發現,他和輕軌電車起點站的對角關係,竟然可以精確到這麼完美。
有一條隱藏線,吊起來的,然後他順著走,筆直到幾乎沒有偏斜。
說起來也是奇怪,白天熱得要命的溫度,現在太陽逐漸往下墜的晚餐時間,往車站緩升的坡道上走的瞬間,居然開始有冷冽的風往身上吹。
尚恩不自覺的把手往卡其褲的口袋塞。
他一邊緊緊的把手塞進褲子口袋,一邊想著「喜歡火車」這件事。
(似乎也不僅限於火車。)
所有慢慢爬行在地上的電聯車、慢速火車,甚至是不動、只是冒著蒸氣的鐵殼車體,都在這個癖好的範圍內。
原因可能也是從尚恩那種「懶」的個性延展出來的,他快到車站的時候,突然想到這個「為什麼喜歡搭火車類的交通工具」的解答。
即使,從來沒有人問他這個事情。
到車站前,如果抄近路的話,會有一條很暗的捷徑,一整段住戶大多是全部遷離、卻沒有拆除的老式平房區塊,(一致)都是有個小庭院的二樓房子,間隔也有幾棟五樓沒電梯的瘦長公寓。
應該是因為住戶全部消失了,當然,電力公司會把這裡的供電系統全部切斷。
所以,路燈當然不會亮,但,這段窄路白天也不怎麼亮,應該是被枝葉雜生的行道樹擋住了。
尚恩走進來的時候,抬頭看著夜間全部營養過剩的厚片黑板樹。
一層一層、密到真的把傍晚的暈黃色天空(幾乎)完全遮蔽了。
沒多久,差不多快黑的時候,有一棟公寓的門口似乎有燈亮了。
這倒是很奇特的現象,這陣子通勤,每天都會經過「這一段」,出現通電的「燈亮」現象,倒是第一次遇到。
在要出口到車站閘口前的橫向小弄最末端的那棟五樓公寓,他目測判定。
幾天前的一個快傍晚的白天,因為工事提早結束,他利用多出來的時間,花了點時間,還算仔細的逛了「這一段」,有小庭院的二樓平房,像一起用模具注出形狀的每一戶,都是洗石子的磚造房子,在樣子均勻到有點無聊的時候,尚恩發現了奇特的兩處不怎麼正常的現象。
首先是,荒廢很久的每戶庭園裡,或多或少的都有幾棵巨大到超過門與牆高的巨型仙人掌,就像墨西哥風景明信片常有的那種,粗直黏滿像透明鷹爪刺的深綠柱條,奇蹟的向天空無限制的生長。
每間都有,多得幾乎密布了整個庭院,稀疏的,至少也有一兩棵。
接下來,更奇妙的就是公寓樓頂都有煙囪,不是沿著牆向上攀的廚房排煙用的那種小煙囪,而是正常室內暖爐排放的石塊砌做的那種,換句話說,再胖的聖誕老人也爬得進來的尺寸,應該很奇特吧?
這種亞熱帶地區,即使寒流,應該也是幾年一次而已。
煙囪?為了什麼存在呢?
況且都是五樓公寓才有,正常狀況看起來,應該二樓式的洋房才該有的配備,怪的是,反而洋房砌做了石塊煙囪的,一家也沒有。
即使撇開這個不合理。
「這一段」有煙囪的事,在這種整年幾乎都熱呼呼的國家裡,無論怎麼想,都沒辦法為這種設施想出存在的理由。
停在快到車站閘口的「這一段」出口,不是很遠的眺望著那戶的燈光忽亮忽暗,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收拾起好奇心的尚恩。
直接上了電車,原本被埋起來的蟲翅膀鳴響聲,又再來了,不過,他因為心思記掛著那亮著的洋房,煩悶也就逐漸的被取代了。
(就算是這樣稍微的心安,他還是在工作備忘錄,補上「記得戴耳機出門」這樣的句子。)
奇妙的是,這個晚上他從進浴室洗臉到沖完澡,完全沒有任何蟲翅膀的震動聲,直到睡前,完全都沒有。
新買的羽毛枕頭,幾乎每個晚上都有羽毛從棉質枕巾漏出來,臉經常會被羽毛根戳到,每個晚上漏的數量不少,因此,只要起床開燈清理了一下子以後,就沒辦法睡了。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跟「蟲翅震動」已經停止一樣的,這個晚上居然沉睡到手機鬧鐘響過幾次的快中午,都還爬不起來。
尚恩覺得睡得太飽足的這個美滿午前早晨,最大的啟示就是,讓自己可以條理分明的按著事情的步驟來處理,不必趕、也不再著急什麼。
他照著鏡子,仔細的盯著每一根累贅的鬍渣,一一的刮除。
只不過,鏡子的倒影反映浴室右上牆角,那隻嗡嗡震著翅膀的蒼蠅終於現身了。
剛粉刷不久的白牆上,貼著身材算壯的青金色的蒼蠅。
蒼蠅像標本一樣,動也不動的看著尚恩。
他們之間,好像對手投手和打擊手一樣,人類的犀利雙眼(透過鏡子)瞪著搞不清楚怎麼對焦的蟲複眼,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
這期間,尚恩想過用蓮蓬頭的高溫水柱、捕蚊的網拍子,甚至浴室拖鞋,不過,最後還是全部都放棄了。
或許因為沒有把握可以一次就把對手擊斃,還有藏在靈魂裡的一點點類似「惻隱」意味的同理心。
所以,他終於什麼動作都沒有的,就直接離開浴室,門甚至開著,希望對手能找到出路,直接飛離這個拘禁的空間。
另外,今天食堂的工事會了結,完全收工後,業主約了晚上一個很怪的時間,說要發禮金和禮物給前置作業的工程人員。
這個本來應該讓自己放鬆的事情,反倒因為延後太晚而讓他想起很多不尋常的念頭。
最糟糕的就是有可能「驗收沒辦法今天通過」,呃,就是這種疑慮。
這個不安,像陰天緩慢渲染的黑雲,慢慢籠罩、接著就蓋住了整個天空,造成的無力感氣壓,別說停在浴室高牆上的蒼蠅了,他連自己最在意的午餐都沒想到過要吃。(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