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也即1997年4月,當張愛玲致夏志清先生的信札開始在《聯合文學》上連載時,我就意識到這是張愛玲史料一次極具意義的發掘,是「張學」研究史上的一件大事。
研究一位已經去世的作家,除了必須面對他生前公開發表的作品,還應關注他出於各種原因未及問世的手稿。各類手稿,哪怕是未完成的手稿的發現,都有可能支持、改變乃至顛覆原來對該位作家的評價。而書信和日記,是應該把它們包括在廣義的手稿範疇之中來理解的,因為它們是特別意義上的一種創作,正如我一再引用的魯迅的一段話所指出的:「從作家的日記或尺牘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見,也就是他自己的簡潔的注釋。」(注1)
具體到張愛玲,迄今所知她沒有日記存世,而她的前期信札絕大部分早已散失,那麼她後期寫給包括夏先生在內的友人們的大量信札,就顯得尤為重要和珍貴了。
按照夏先生的回憶,張愛玲1961年3月收到他寄去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初版本以後,就開始與之通信。儘管最初的通信未能保存下來,但張愛玲自1963年至1994年整整三十一年間致夏先生的總共118通信札,這次能夠得以完整地成書問世,確是極為難得的。單就數量而言,也已居現存張愛玲後期信札的第二位,僅次於張愛玲致宋淇夫婦的信札。
張愛玲致夏先生這麼一大批信札,談創作,談翻譯,談出版,談讀書,談生活,談友情,時間跨度如此之大,涉及面如此之廣,內容如此之豐富,夏先生的「按語」又如此之詳細,因而,可供進一步研究的線索是如此之多,均非三言兩語所能概括。
從發表《怨女》到改寫《十八春》,從自譯《金鎖記》到「改譯」《浪淘沙》,從翻譯《海上花》到「考證」《紅樓夢》,從創作《小團圓》到「擱開」《同學少年都不賤》,還有自評〈創世紀〉、〈浮花浪蕊〉等作品,張愛玲在信中不斷向夏先生通報,與夏先生切磋,甚至反覆再三,甚至具體到字、詞、句的探討。這些信札對研究張愛玲後期創作歷程,無不都是極可寶貴的第一手資料。對《小團圓》這部張愛玲身後才公開的長篇小說,她在1975年7月19日、1976年3月15日、4月4日、7月28日、1977年6月29日等致夏先生的信中就一再提及寫作進度和寫作中所遇到的困難,尤其值得注意。除了與宋淇夫婦討論《小團圓》,張愛玲當時只有在給夏先生的信中才如此坦陳自己對於《小團圓》的想法。
對張愛玲後期真實的生活狀況,研究者一直所知甚少,張愛玲致夏先生這批信札中也有大量具體生動的反映。張愛玲1969年7月到美國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工作,後來與主其事的陳世驤產生齷齪,她在1971年6月10日致夏先生的長信中對此作了說明,這也是目前所能見到的張愛玲針對此事最為詳細的自我辯解。難怪夏先生在「按語」中要特別強調:「這封長信是愛玲兩年間在加大中國研究中心的工作報告,也可說是她在美國奮鬥了十六年,遭受了一個最大打擊的報告」。
儘管張愛玲致夏先生的這批信札是友朋間的交流,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親切隨意,但仍時有神來之筆。張愛玲1968年7月1日致夏先生信中有段話就很有意思,她說:「我一直喜歡張恨水,除了濟安沒聽見人說好,此外只有毛澤東讚他的細節觀察認真,如船,籃子。」確實,無論前期還是後期,無論私下還是公開,張愛玲始終對張恨水保持好感。早在1944年3月在上海女作家聚談會上,她談到自己讀什麼書時就公開表示:「讀S. Maugham,A. Huxley的小說,近代的西洋戲劇,唐詩,小報,張恨水。」(注2)1950年代初,她在香港又對宋鄺文美說:「喜歡看張恨水的書,因為不高不低。」(注3)這次至少是第三次表態了。所以夏先生在「按語」中說:「真正喜歡張恨水的讀者,要數她自己,先兄濟安和毛澤東三人,這句話想是實情如此,但也富有幽默感。」
我以為,「張學」研究這些年來的進展有目共睹,然而不如人意處仍然甚多,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張學」研究文獻保障體系尚未完善。張愛玲致夏志清先生這批信札的整理、注釋和出版,正是為充實「張學」研究文獻保障體系作出了重大貢獻。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史料價值和研究價值將會進一步顯現出來。
注:
1.魯迅〈孔另境編《當代文人尺牘鈔》序〉,《魯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9頁。
2.〈女作家聚談會〉,上海:《雜誌》,1944年4月第13卷第1期。
3.張愛玲、宋淇、宋鄺文美著,宋以朗編《張愛玲私語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6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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