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被平反,二姨難辭其咎。從小我就被認為是五個女兒中最醜的,二姨嗓門大,講話直白,更幾次當著我的面說這個「尚bai」……
弟弟近幾年迷上家族老照片數位修復,日前把一張郵票大小的黑白照片掃描、放大,精心回復未經時間淡化、汙損前的原貌;再以「鐵馬美少女」的電子檔傳給我,說:「替你平反啦!你以前不難看嘛。」
那是我十三、四歲上初中時的照片,珍藏在大姊的相簿裡。我原不知它的存在,突然看到自己青澀時代眉清目秀笑臉盈盈站在老家門前的模樣,也覺得驚喜。
需要被平反,二姨難辭其咎。從小我就被認為是五個女兒中最醜的,二姨嗓門大,講話直白,更幾次當著我的面說這個「尚bai」!
那年頭,沒有人會顧慮這樣說,對孩子的心理有多傷,只有我知道。後來結婚,聽到婆家人戲謔地叫一個上有三個美麗姊姊的小甥女「阿bai」,我就義憤填膺,大力抗議,並且努力稱讚她──本來就不醜啊。
那張老照片真的好看,臉蛋五官都不錯。
於是拿它來炭筆素描,好好與年少的自己對視。
一邊刷刷落筆,一邊回憶霸氣的二姨,以及母親和她之間不平衡的關係。
母親善良退讓,對於這個小她三歲的妹妹一輩子吞忍、討好、委曲求全;氣她,卻更畏她。
我更怕她,被她說醜,還要被她罵這個囡仔見到人也不會叫。
見到別的阿姨,我還容易叫出口;而她,即使正面相視,我也囁嚅口難開。領受了她對我不友善的批評,每次她來,為了完成招呼她一聲的任務,我常焦慮痛苦不堪;有時為了叫她,假裝無意地靠過去,她卻有說有笑,眼神不曾轉過來,我只好走開,繼續煎熬。
天啊!小學時候的我竟然承受這樣的精神霸凌!可長大後說起來,手足們卻不能理解,說大概是我比較敏感。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飢,我的自卑心態其來有自啊!
長大後,聽母親談她與這個妹妹間的牽扯糾葛,我對二姨更加不喜歡。
母親的童年還順遂,但是在她十一歲那年,外公死於天狗熱(登革熱),世界就改變了。外婆不是能幹、肯做的人,米店開不下去,身為長女的母親開始要分擔家計。
同母異父的大舅讀公學校,兼做打雜、敲鐘。母親沒上學,幫校長太太帶孩子。二姨比較好命,日本老師遊說外婆讓她去讀書,「反正她幫不了家事。」從此命運分歧,妹妹每日穿戴整齊到學校上課認字,與同學玩耍。做姊姊的跟校長的女兒說那是她的妹妹,對方還不屑,說,「wu-so」,認為她撒謊。
後來母親先是去丸安會社(鳳梨公司)做工,再跟鄰居姊妹淘學會做衣服,便貸款買了裁縫車,以家庭洋裁謀生。人聰明,手巧,連男人的西裝都會做,對家裡的經濟很有幫助。而二姨十七歲公學校畢業,才做一星期的車掌,與駕駛談戀愛,十八歲就出嫁了。
母親直到二十二歲才結婚,妹妹沒體恤她的辛苦,卻回來吵鬧,說姊姊陪嫁的花鳥匾額比較多,枕頭布比較漂亮。「彼攏是我家己繡的。」「家具嘛較濟。」「這時陣木料較便宜,算起來,用的錢比你的少。」「算家具濟抑是少,不是算錢!」
還有,「你的金錶仔鍊重八錢,我的才六錢!」「我家己做衫賺的錢。」「免講講遐的啦。」
說到這件事,母親就嗟嘆,「伊是怨人有,笑人無的性地。我出嫁前閣去給伊做月內,囝仔衫嘛攏是我做予伊呢。」
因此,母親很在意自己的顏面,不想在她面前漏氣。如今我們看父親婚前的照片,都訝異30年代,他如此時尚;三件式西裝,揣著懷錶的金鍊,短靴,一表人才。而為了迎親時讓六部黑頭仔車進入,還不惜花大錢拓寬三合院前的巷路;可母親在嫁入劉家門,才知道父親其實很窮。母親傷心之餘最要緊的事,是叮嚀外婆和大舅不要讓妹妹知道她的情況。
大舅嘆氣,「同爸同母生的,哪會這爾不同款!」
兩人之間後來很大的嫌隙,是父母不肯把女兒給二姨做媳婦。
二姨育有兩子,最先希望長子娶我大姊,父親不肯;後來兩人各自婚嫁後,她又希望二姊嫁她次子。
父親也堅決不答應。當時沒有表兄妹不能婚嫁的法規,但父親明白近親婚姻不利血統,也不想與這種個性的小姨子親上加親吧。
兩個姊姊嫁的都是鎮上有名望的人家,二姨更覺得臉上掛不住。
二姨做了婆婆,一樣是分量很「夠重」的長輩。兩個兒子在公家機關上班,長媳包辦家事外,還要負責農事,非常勤勞。二妗愛數落二姨,「阿麗攏手拿斗笠仔欲出門沃菜了,她閣把人喚住,講這領衫清氣清氣,水落落就好。」二妗說,既然衣服乾淨,水裡漂洗兩下就好,自己閒閒坐在眠床上,「為啥物不甘願家己出腳手去落落?」
次媳溫婉秀氣,與二表哥相看兩對眼。但聽說她不識字,二姨堅決反對,疼她的二妗極力撮合,最後才成功。
二妗最不能忍受的是,二姨臧否人時,常帶著一份優越感,「到底沒讀過冊,有較差。」二妗不服氣,「你識字有啥物不同款?嘛不曾看你寫字看新聞紙。」背後更不以為然,「嫁有田有園的人,也沒去巡巡看看,讓阿俊把田產賣去一大片。識字有啥物路用!」
二妗很有資格批評二姨,她聰明,女紅、烹飪、家事一把罩,記電話號碼有自己的符號(也許多半靠記性),台灣頭台灣尾,自己出門搭車,暢行無阻;不像二姨,「步步要人帶」。更重要的是,二舅能賺錢,更能花錢,多虧二妗會持家,才能買屋置產。
而且,她重親情,禮數周到,年節或外公、外婆忌辰,一定「吆喝」大小姑回去燒香、吃飯、答喙鼓;是母親口中的「好外家」。晚輩受到委屈或困難,也愛找她訴苦、處理──所以她最清楚二姨與子媳們之間的情況。二妗對母親很好,常說她比二姨聰明多了,「做衫功夫好,閣準時交衫,街路多少人攏愛予伊做。無讀冊不識字,一大疊布哪塊是啥物人的,攏袂毋對,人人的寸尺一量就記佇心內。」
母親是聰明能幹,可二姨就是命好,從小不必能幹;自由戀愛結婚後,還可以「蹺腳呷菸、呷檳榔」。母親雖然不喜歡她這兩樣嗜好,每回她來,仍然急忙遞菸、遞菸灰盤,叫我們去菜市仔口買檳榔。
如此殷勤地對待自己的妹妹,心裡的怨氣卻不曾消失;每次被「刺」到,就從妹妹回家計較嫁妝說起。但每當二妗「虧」二姨時,心軟的母親會對二妗使眼色,拉拉她的衫裾。
母親年老後才不再心存芥蒂,姊妹兩人見了面話更多,偶爾也電話聊天。
但直到二姨往生,二妗還是忍不住對我們說,「伊就是不甘願輸恁媽媽,恁媽媽九十歲過身,伊嘛活到九十歲才轉去!」
眾姨媽之中,母親與二姨最好看。抽菸,吃檳榔,講話大剌剌,倒沒有讓她像大姊頭。如今看老相簿裡的她,半月型髮髻,長裙,半高跟皮鞋,再文文拿手包的模樣,我們還說她有些像宋美齡。
而年少的我,經常在外面玩耍,跳橡皮筋、玩沙包、爬樹、走丈把寬水溝上引水的竹管,甚至和同學一路踢甩出木屐,一路走到員林水源地「百果山」。這麼「野」,皮膚當然是黑褐色,還有雀斑。
不對,我天生比姊妹們「黑肉底」,兩個姊姊合乎當年日本型的東方美,兩個妹妹像洋娃娃,又「好笑神」;而我,瘦瘦長長,有一雙不合時宜的深眼睛。「目睭深,肉黑,敢若番仔。」大人這樣說我。
這樣的容貌,被好看的二姨說醜並不冤枉。
上高中後,同學們反倒羨慕我的深眼睛和長腿,我對自己才稍有信心,不再那麼畏懼二姨。結婚後,也敢於和她聊天說笑,慢慢欣賞她的爽直和她的風趣。
我四十歲那年大姊娶媳,老少聚一起,二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哪會今嘛這個這爾!」
那時我有一頭飛揚的法拉(好萊塢影星法拉法絲)長髮,穿褐黃薄呢套裝,非常亮眼。我不客氣地回她,「你以前攏講我尚bai!」
她哈哈大笑,「你閣會記哩咧。」
也許二姨當時已親自為我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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