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這篇有文學上的質感,作者以小說偽裝的方式自我檢視,以河流作為隱喻,試圖尋找人格分裂、死亡、情慾的答案而不可得,尤其結尾寫得很好。──林俊頴
文中對光影與介質的描寫很美,如同微物之神,作者的早熟與才氣令人驚豔。──駱以軍
冬天的空氣侵蝕著她的喉嚨,並舒服地窩進去,因為那是一處溫軟的場所。若她能夠分神注意自己身體的不適,她會知道自己不能夠再繼續馳著自己的雙腿,在令人心情暗沉的白日裡奔跑。陽光彷彿因為曝光過度而氤氳了開來,從雲緣一路滑下那如同沉重棉絮的沉悶。大抵就是那種使人失去了準則的荒謬陽光。
但她必須不斷奔跑,像一條河只能一直流動。她知道這段路是決勝關鍵,她只能夠贏,她被人如此告知。這段路很長,在這瞬間,她甚至覺得好像沒有盡頭,左邊是垂直的大路,右邊則是……她看不清楚,但她沒有分心太久,她仍然持續她的動作,進而錯亂了她的時空概觀。陡然,她被捉住臂膀,對方的指甲深陷她的肉,她驚呼,然後緩慢轉頭,她感覺自己被捉住的部分就像浸入熱水,躁熱不安而且痛苦不已,感官麻痺而失去作用。她從對方的表情感覺對方並無花費很多力氣追上她,對此,難以抑止的虛脫感蔓上指尖,她終於停下腳步,並面向對方,深深呼了口氣,裝作很喘的樣子,咳了很多聲,對方並沒有催促她,只是靜候在旁,以銳利的眼光細細審視她的一舉一動,至少,這是她的感覺。
「我……我……」她試圖開嗓說話,卻覺得喉嚨痛得如被魚刺劃破。她不禁想起了她和對方去看的畫展中,倒映在她眼球上的那幅畫。畫中的人物像,喉頭被針穿刺過去,畫得極為寫實,對方予錯愕的她一個解釋:這或許代表這人無法擇言而出,我看見他將全身的精力都投注在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上。
「別急,慢慢來,妳為什麼要跑這麼快?是在躲誰嗎?」對方不疾不徐地問著她,聲調優美,她驚嚇而抬頭望了眼對方,對方的面部肌理仍然完美,嘴唇鑲嵌其上並彎曲成她所去過的每個海灣。對方將黑長髮束成馬尾,戴著金屬框眼鏡,她曾暗嫌那老氣。但她知道對方的眼睛並不會因為鏡片的阻隔而有所失去光澤。
「這……這,也不是。應該說,不是這個樣子的。」她低聲說,她知道自己暫時失去組織言語的能力。她看見對方提著一個麻布袋子,裡頭可能裝滿了書。她曾數次在同樣的地方暈眩過,只差沒有將槍口對準任何人。她知道自己正面向東方,但這件事實並不干涉站在此處的她。她再看了眼對方的眼睛,她突然有種自己做錯事情的感覺。
對方扶著她,她知道這是好意,但剎那間,當她發現自己想要甩開對方的手時,她被自己嚇到了。對方顯然沒有發覺在這數秒間她心理狀態的變化,她裝作小鳥依人,倚著對方邁開小小的步伐,她們的目的地本來就相同。對方似乎習慣她這樣將重量整個傾倒在身上,而不顯懊惱。她疲於整理自己內心仍然慌亂的心思,希望將之裁好。她仍在煩惱她的賽程,她不知道她現在算贏算輸。
「昨天、昨天這裡有社運……」她緩緩開口,以緊張而顫抖的語調,說出口的同時她自己便知道自己錯了,對方不可能不會察覺她的怪異。
對方噘著嘴點了點頭,那是對方慣常的俏皮表情,但她此時只覺得惡心,「對呢,我知道那個活動,占據了我們腳下到遠方。」對方隨意指著不遠處,代稱遠方,她順著指尖的弧形看過去那方向,東方,但她不自覺地看得更遠更遠,她隨之而來一陣暈吐感,彷彿整個世界突然打轉,她未曾知曉的那些聲音像顆瘤垂掛此處,發出噪音。她知道如果必須存在,他們勢必要投入自己的軀殼如同投入心力,但如果這仍然只是一個封閉的湖,而她只能作為岸邊的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抱持何種情緒與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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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昏厥在她的視覺上,拂過去。她剎那間以為是對方晃動的影子。但隨之,她發現對方仍然躺在她的右邊。那不過是她將醒的錯覺。她將自己的雙腿跨上對方的下半身,對方未醒。她嘗試以各種方式靠攏她的夢境,她將對方的瀏海撥到另一邊,她以舌尖輕觸對方的額頭,像蜻蜓點水。瞬間的酥麻將她的感覺從舌尖一路坍塌至喉嚨,她的瀏海遮掩她的視線,窗簾緊閉卻透著日光。她做出各種詭譎的表情,理所當然向著對方,有些甚至以淫猥來解釋都毫無問題。無奈她除了在煙霧瀰漫的場所外,不願再窺伺對方隱藏的任何一處細節。這是一首十二音列的歌曲,她想,她和對方。
她瞥了眼昨晚和對方用功的書桌,堆疊著計算證明與方程式,但都不是她自己的筆跡,對方一定不知道任何暗示,她又想。接著她褪下鬆垮的淺綠色的碎花睡褲和保守的白色內褲,開始撫摸她自己那叢生的陰毛,緩慢的,順從的,寧靜的,沒有任何激烈感情。像一顆懸浮的持續音,喚醒宇宙後仍然持續擴散。
那些過去被種植在她腦海裡的情感瞬間蔓延各處,她知道那些心情雜亂如麻,在荒蕪的地表延伸,她緩慢穿好自己的睡衣,再向另一邊,跨過對方的身軀,對方仍然熟睡而從仰臉轉成側臉,她覺得很有趣。
她的母親早已出門上班,這個月母親輪到了早班,總是六點便出門,但她未曾看過自己的母親身著白衣,她自己生過病時,母親確實照顧得非常周全,但當她一想到母親也不過就是用對待所有病人的方式對待她時,她無法坦然面對。她拉開窗簾,想像自己的睫毛落下陰影在她的眼瞼上,光誠實地滲入這個空間,她從未覺得光能夠那樣柔軟,她看向在夾縫中的城市一景,灰藍色的天空,和萎縮在整個天地一角的城市。密密麻麻而無法辨別。對方因為光亮太大而起身,「早上啦?」對方的頭髮蓬鬆,她從未看見對方的髮如此不整齊,她因此洋洋得意,對方繼續說:「天啊,是不是超過九點了?這實在太糟糕了,不知道為何和妳在一起,格外放鬆,就不小心睡過頭了。妳一定不敢想像,即使假日,我仍然七點就起床。」春風吹皺一池水,那讓她精神疲憊,她驚愕於對方的直接,恐懼又再度攀上她的巔峰,她希求一個墜落。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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