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服務生端來蛋糕時順口說了enjoy,我抬頭看她,正好看見稜角分明的亮橘色嘴唇一張一闔的,晶瑩剔透得像一尾浮在水面的金魚好性感。突然有一種錯覺,眼前的女服務生是西雅圖的熾熱夏天……
清早六點半,姨丈與阿姨開車送我們到西雅圖火車站,下車後,K繞到車子後面提行李,我們一起跟阿姨、姨丈揮手說再見。
推開沉重大門,旅人四面八方湧向check in櫃台,一天兩班進溫哥華的火車,不是清早就是晚上,大家都選擇早起。K示意我一旁坐著看顧行李,他要排隊拿車票,我依照指示坐在長椅上,行李緊緊挨在膝蓋邊,恍神後時間不知不覺來到六點五十分。六點五十分的旅人面孔仍有一點惺忪,有一搭沒一搭交談著,動作緩慢帶一點猶疑,像剛從被窩伸出的四肢,顫巍巍的對溫度探試。
不遠處有一個盤腿坐在地上的刺青男凝視一本旅遊手冊出神,鬍渣往臉頰方向蔓延,不動時就像一尊塵封悠久的雕像,只為眼前的世界屏息。刺青男的左邊則是一名倚著圓柱吃三明治的女背包客,身上一件削肩背心加上一件超短熱褲跟西雅圖的凜冽初晨有一股不搭調的詭異感,不經意往她胸口一瞥,只見乳溝微微,沁著薄汗,沉重的大背包使得她的身子看起來像一具脊椎側彎的衣架模特兒。跟我一樣看顧行李的人不少,上年紀的老嫗等著等著就打盹了,七點零五分的車站大廳,氣流懶洋洋,人聲沒有鼎沸,連鐘也嫌早。
這是K第三次到加拿大,這一次特別帶上我,他說無論如何要我親自走一遍楓葉國,體會一樣屬於北美領域卻擁有英式風情的國境。平日對於需要面對面的人際往來並不太熱衷,反倒對旅行中的陌生人能輕易的展現親暱與友善,我想除了對旅行的喜愛外,應該是彼此都能明白,旅行中所遇見的人事物都只能算是過眼雲煙,不像與自己有著親疏交集的朋友需要裡裡外外費神。突然想起K說過一句話,旅行中最不可思議的是從陌生人的眼裡找到一樣的目的、一樣的喜好、一樣的感動,而且在同一個moment產生相同的心靈默契。這句話講到我心坎裡去了,完全不需要修飾,有時,我會訝異一個理工背景的男人說出這種感性的話,然而我更相信他移轉自身古典音樂素養到日常生活細節的能力,甚至在我之上。跟一個人長時間相處,需要具備「天外飛來一筆」的思想魅力,以取悅日趨平淡的兩人生活。
對我們來說,去一趟溫哥華可以順道拜訪住在西雅圖的長輩和親戚,或許停留一夜、兩夜,不管是夜裡窩在客廳沙發看電視,或是白天到碼頭買一杯西雅圖咖啡,逛逛熱門的魚市場,都會讓我像孩子一樣雀躍萬分。人在海外,親情存款比美金存款來得真切有厚度,不止是我,周遭的朋友常常盼一個親人來訪,像盼個孩子一樣困難,雖然表面上滿足了人生視野的追求,內心的親情平台卻也因為移居的選擇不由自主的塌陷了。每當我為這種事鬱鬱寡歡,K總是在一旁安慰我,他說現代人忙碌,感情難免疏離,住在屏東的哥哥也許十年八年才見一次遠嫁台北的妹妹,步調差了十萬八千里,何況人在海外。我不會承認我若是那遠嫁的妹妹,會如此殘忍不見哥哥這麼多年。儘管不願如此,但是現實的情況真能讓我隨心所欲嗎?這正是身為人最艱難之處,人總是習慣性的駝著情感包袱,卻又忍不住哭訴這樣的方式很累。長我三歲的哥哥一向斯文,可是當手足被欺負,他永遠第一個跳出來揮拳,也許揮拳時心裡是很害怕的,但是他知道比他脆弱的弟妹除了倚靠他還能靠誰?爸媽要忙的事很多,大人習慣用遺忘來擺平傷痛,比如他們早就忘記很久以前被某個童伴推倒流血不止卻沒有大人出面關心的哀傷童年。我相信每對父母在百年之後,寄望一生經營的親情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就算日後遠颺,手足之間的情分還得保持溫暖,直到天荒地老。
終於拿到票了,K將火車票收進皮夾內,看我哈欠頻頻眼眶滿是水氣,瞄了角落的caf│,問我要不要喝咖啡。也許是太早的關係,caf│裡除了櫃台站了一名女服務生外,座位區空無一人,紅色的open燈寂寂寥寥的亮著,好像映照著那些來來往往,形形色色,彷彿沒有終點的旅人足跡在孤獨裡自醉。和K坐在小圓桌飲著咖啡,胖胖的女服務生端來起士蛋糕,望了精緻的蛋糕一眼,食慾還沒醒,K倒是一口接一口。女服務生端來蛋糕時順口說了enjoy,我抬頭看她,正好看見稜角分明的亮橘色嘴唇一張一闔的,晶瑩剔透得像一尾浮在水面的金魚好性感。突然有一種錯覺,眼前的女服務生是西雅圖的熾熱夏天。
登車的時間到了,K拖著行李走在前方,我端著未完的咖啡跟在後頭。沿著列車尋找我們的車廂,一名高大的站務人員湊近看了K手上的車票,指著不遠處的第五車廂說over there。這列終年往來西雅圖、溫哥華的車廂設計有點高,幸好有一張高低凳置在廂口的前方,方便旅客攀爬。K放好隨身行李,將iPad插上耳機,雙手交握在肚腹,閉上眼睛準備補眠,意思是,take your time,他不管我了。火車鏗鏗鏘鏘往前移動了,車內的旅客有夫妻檔、年輕情侶、姊妹淘、兄弟檔、背包客以及family,交談的聲音很輕,所以車廂內的旅客都能清楚聽見坐在中央靠窗的一名金髮男孩提高嗓音問了身旁的媽媽可不可以吃洋芋片。列車沿著海岸線行駛,經過一座又一座質樸小鎮,在鎮與鎮之間的景色不含糊,一邊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另一邊則是沒有盡頭的海平面。草原那側,柵欄裡圈著幾匹駿馬以及閒散的牛群,火車以中等速度經歷了牠們人生中的某一個時刻。至於海平面,太過一望無際的遼闊,盯太久好像會把心給丟了。
火車停駐的站大部分都很迷你,載客量也不算多,月台冷冷清清帶點殘破的味道,像流浪者的臨時居所,有一股20世紀LOFT工業的頹廢質感。對一般人來說,從西雅圖到溫哥華,自行開車只需兩個多小時,只是搭火車可以節省精神,但不是最方便的選擇,迷你小站正因為少了人群的洗禮,才顯得更加蒼老和守舊吧。K睡沉了,呼吸聲穩穩的,我了無睡意,盯著前方的即時螢幕讀著奔跑中的火車捨不得把眼睛閉上,看著它一寸一寸的移動,就好像搭機時盯著飛行羅盤,它是很明明白白、分毫不差的指引著遠方的目的地,讓你知道人生的最終目的在哪裡,不是得過且過的那種。
漸漸的,周圍的交談聲有些重,陸陸續續有旅客離開座位去美食包廂覓食,K醒來問我餓不餓,我嗯了一聲,他便拿掉耳機走到另一座車廂買食物。K買回兩個三明治,兩人邊吃邊聊,有一搭沒一搭的,金黃色的雲層沉甸甸的幾乎要drop down到海平面,遠遠看就像老天爺隨筆完成的水彩畫,掛在天邊給有緣人驚豔,同時曇花一現。最終還是將漫長的海岸線走完了,當列車停靠在溫哥華火車站,迎接整列火車的是一座灰色的冷城市,玻璃窗沾著數不清歪歪斜斜的雨絲,陽光瑟縮在很深的雲裡,穿不透的寒意沖淡了我內心的興奮之情。K從隨身行李取出兩人的厚外套,他說,穿上吧,等一下排隊過海關會耽誤一點時間。我把外套穿上,下車時看見兩三名壯碩的站務員將旅客行李搬下車,除了行李箱,還有自行車,裝吉他的大盒子和一些看不出裝什麼東西的普通紙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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