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生涯是否過得豐富,應該是以那個人在這世上『邂逅』多少人事物來衡量。」日本女作家曾野綾子曾這麼說。我想,奶奶和Novi就是豐富我生命的重要人士。
同甘共苦的戰友
Novi是來自印尼的看護移工,在我們家待了六年。更早之前在醫院照顧奶奶的,是大陸籍看護阿娥。
阿娥長得很壯,因為長期喝井水,笑起來時會露出一口黃黑色的牙,她喜歡像道姑一樣把頭髮挽成一個髻。阿娥的看護經驗豐富,一把抱起奶奶洗澡、翻身、拍背,毫不費力,但相對費用也高,我們無法長期負擔。
當我們決定接奶奶回家時,詢問阿娥是否願意降價來家中幫忙,她想了一想,說自己來台灣三年了,吃住都是在醫院,看到我們才想到什麼是「家」。隔天,阿娥帶著一個臉盆和換洗衣服,來到了我們家。
阿娥很講義氣,對我們提出的要求,只要能做,一定會做到;我們也誠心相待,儘量給她方便,帶她去診所看牙、寄衣服給她孩子。然而,奶奶第二次病發住院的深夜,在榮總的停車場,阿娥對我說:「奶奶住院了,工作量會變大。大嫂,我要加薪。」我默默地拿出錢,告訴她:「沒問題、沒問題,只要把奶奶照顧好。」但心裡卻是難受的,覺得在最艱難的時刻,被朋友從背後捅一刀。
阿娥不再擔任奶奶的看護後,即使特意來探望奶奶,奶奶也不再喚她的名,只是不發一語地看著她。來來回回三次,阿娥告訴我,「奶奶生氣了,她不理我了。」此後,我們再也沒有聯絡。
然後,我認識了Novi。Novi是謊報年齡來台灣的,當時她未滿十九歲,高中剛畢業,心願是「做看護環遊世界」。她已經想好了,下次要去韓國,她天真地說。
Novi在雅加達公司宿舍待了整整一年,一直沒有被選上,同事常常欺侮她年紀小,嚇唬她找到雇主後,一定馬上又會被送回印尼。因此,當她知道可以來台灣時,她暗自發誓,無論多辛苦都要做滿兩年,要讓公司的人刮目相看。現在想起來,不知道那段時間她是如何撐過的。
Novi到我們家後,和我一起照顧奶奶。奶奶雖然是溫和善良的人,但也是家族中的重要人士,照顧者的壓力可想而知。Novi在台灣的這段時間,我們就像是同甘共苦的戰友,彼此扶持。堅定的信仰支撐著我們,我早晨一定做早課,而她就寢前會背誦可蘭經。
因為移工在台灣常常受到歧視,我每看到相關新聞就告誡自己,不能犯同樣的錯誤,要將心比心。印象最深的例子,是我們帶奶奶去逛商場,在美食街時,我讓她自己選擇喜歡的餐點,盡情享用。但是,卻有人對我們指指點點,說這樣不對,「外勞怎麼可以吃得比老闆好。」我很嚴肅地回答他們:「她比我辛苦,當然要吃好一點。」
難以挽回的關係
我以為自己很公正,但其實是自私的。
Novi做滿三年,必須出境才能回來,她家中老父苦苦盼望著,我卻自私地欺騙她,告訴她可以回去一個月,訂票時請仲介縮短為二十天。我交代她,一出印尼海關要打電話回來報平安,結果音訊全無。二十天裡,我如坐針氈,仲介告訴我,妳要先扣薪水,以防她違約。我心想,若是心不在了,扣錢又如何呢?好在,二十天後,她回來了,並且在這二十天完成終身大事,她的先生也準備來台灣工作。
這消息對我來說簡直晴天霹靂,那時的我直覺地認為她為愛昏了頭,她會分心,會不再那麼愛奶奶了。當她拿著手機和她先生講話時,我生氣;當她拜託我幫她寄日用品給她先生時,我生氣;當她要求每月更多休假,好和先生相聚時,我更生氣。她也感覺到,我對她的細微要求越來越多。種種隔閡直到她要回印尼,新來的看護交接前,我們始終沒有辦法好好面對。
工作簽證到期前,Novi告訴我,因印尼律法規定,這次回去後很難再來台灣了,但台灣是個這麼美麗的國家,這麼多地方她都還沒去,她想請一個星期的假,和先生暢遊台灣。
這教我怎麼能接受!奶奶和新來的看護都尚未適應,我怎能答應?但最後,我還是讓Novi成行了。她說,台灣人都是好人,要我不要擔心她,只要好好照顧奶奶。然而,我卻沒能祝福她,在她一周休假回來,隔天就回印尼時,我沒有好好地跟她告別。
曾看過一篇報導,在印尼的深山村落,有一戶人家門口掛著中華民國的國旗,作者好奇詢問,原來是女主人曾經在台灣工作,賺了一筆錢蓋房子,為了感謝台灣,就在門口掛台灣國旗。Novi陪我度過最困難的時期,我們編織過許多夢想,比如她在家鄉買一塊地,我們一起設計餐廳擺設;她回印尼要賣紅豆餅,我們一起上網買製作的工具……我們曾經這麼認真地對待彼此,但是任性的我卻連好好跟她告別、表達感謝都沒有。
Novi走後不到一年,奶奶就離開我們了。在這之前,我們也曾聯絡過一、兩次,但一段時間後,電話不通了,時間就此停住,只留下無盡的懊悔。
我多麼想再次好好跟Novi說說話,像以前那樣。同時,也把未能說出口的感謝,真真切切地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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