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在基隆港遨翔的黑鳶,全身羽翅飽滿,銳眼望向遠方。(蘇惠昭攝) 追鷹人都有一眼就可辨認的獨特形貌,以及投身自然的無比熱情。左1為梁皆得,左2為沈振中。 | | | | 名為「寶貝」的斷翅黑鳶,已成為沈振中向民眾介紹黑鳶生態的活教材。 1999年,梁皆得架16mm攝影機在金門拍攝生態紀錄片。 老鷹先生的接班人林惠珊,證明了農藥是老鷹消失的原因。 | | | | 背部有斑點、腹部有縱紋,這是黑鳶的明顯特徵。 黑鳶的巢內竟有內衣褲、手套、塑膠袋、泡棉等人類物品,令人感慨也感傷。 看見老鷹,引發我們對台灣這塊土地永續維護的生態省思。 | | 正午,基隆港,海洋廣場,正常的狀態,每天這時間到四點,會有十幾二十隻黑鳶盤旋,直到黃昏。 港邊的大人小孩不約而同的驚呼,臉上綻放笑容。 有陽光的日子,近到可以看見老鷹的眼睛,開叉如魚尾的尾羽閃著金光,還有利爪如?。 在失去與自然聯繫的都市,港口的老鷹似乎帶來了療癒的力量。 黑鳶,俗稱老鷹,台灣人另外給牠們取了小名──來葉或厲葉。 當九月秋風吹起,來練習飛翔和覓食的老鷹更多了。老鷹很輕,1,400公克,兩翼開展165公分,只需要一絲絲微風就可以飄在空中,看起來就像一片擺脫重力的葉子。 2014年10月16日,在攝鳥人拋食的狀態下,基隆港聚集了46隻老鷹飛翔,這是空前的紀錄,「一百隻眼睛都來不及看」想到那天的盛況,一年365天有300天守在基隆港看老鷹、拍老鷹的「班長」還是興奮不已。 老鷹有時也捕捉躍出水面的豆仔魚。 基隆市野鳥協會推廣組長何永壽也經常到基隆港看老鷹,「全世界最容易近距離看到老鷹的港口城市就在這裡了,」他說話的時候一隻老鷹忽地從頭上掠過,衝進水域抓起了一塊生肉,然後在空中吞食。 但這代表老鷹的數量增加了嗎? 不然,2014年秋冬的全台普查,台灣老鷹族群只剩下以台灣北部、嘉義和高屏地區為主的三大穩定族群約354隻。 2015年至今,台灣猛禽研究會「全台老鷹黃昏聚集區同步調查」計畫召集人林惠珊則記錄到426隻,其中以新北市翡翠水庫山區最多,記錄到97隻,屏東三地門山區92隻。 老鷹和草鴞是最接近人類的猛禽,屏科大野保系教授孫元勳估計台灣曾經有上萬隻老鷹,「老鷹抓小雞」遊戲是好幾代台灣孩子的共同成長記憶,「厲葉展翅」則延展成為台灣人賽酒拳的一段。基隆人高旗記得他小時候有漁民在外木山海邊炸魚,魚一浮出水面,「馬上就有一兩百隻老鷹飛撲到海上搶魚吃。」這樣的景象,卻在二十多年之內急轉直下,至於能看到以老鼠為食的草鴞,能看到就像中樂透。 日本、印度的老鷹數量都維持穩定,普遍可見,與台北差不多大的香港,約有一千隻老鷹,老鷹甚至就在人們活動的公園裡築巢,日本老鷹則會搶走行人拎在手上的垃圾。唯獨台灣,在農委會台灣保育物種列表上,老鷹目前被列為「珍貴稀有」,基隆港雖然有時近到伸手可及,但這裡並非牠們的棲地。 「一種鳥在這裡出現,可能意味著某個地方的環境被破壞,而不是數量變多了。」生態紀錄片導演梁皆得分析。 1992年,「老鷹先生」沈振中啟動20年的「追鷹計畫」,年復一年調查老鷹數量,除了棲地破壞,他一直找不出老鷹消失的原因。 21年後的2013年,屏東18公頃的紅豆田中發現3,000隻死鳥,沈振中接班人林惠珊從這裡循線追索,解剖化驗的結果,證明老鷹消失的原因——農藥。老鷹因為吃下胃中有毒稻穀的麻雀和紅鳩而間接中毒,這一發現讓沈振中老鷹故事的結局出現戲劇性的轉折。 老鷹數量之所以北多於南,原因也就在此。 426隻,這算是23年來數量最多的一次,不過孫元勳認為,這也可能是早就存在卻沒有調查到的族群。 老鷹並沒有回到台灣人的生活,台灣人並未真正的看見老鷹,當然也就沒有守護老鷹、思索人類與老鷹的關係。 去年沈振中出現在基隆港散發宣導手冊,他不講話,他把想說的話寫成一篇文章,標題就是「你真的看見老鷹了嗎?」 11月上映,梁皆得導演的紀錄片《老鷹想飛》,所要講述的就是一個在基隆港看不見的老鷹故事,一個由7萬呎16釐米影片,2100分鐘剪輯成75分鐘,用23年漫長時光換來的故事。 這,也是沈振中生命的主題。 看見老鷹.踏查歷程隨之開展 他們都有一眼就可以辨認的獨特形貌,一個是散發沉靜力量的修行者,一個是蓄著花白鬍子,恆常穿一件老舊的猛禽T恤,笑容溫婉的漢子,他們的相遇是命中註定。 1991年,沈振中37歲,是基隆德育護專的生物老師,他在基隆港看見兩隻老鷹。 遇到老鷹並沒有翻轉人生的動能,除非這人已經準備好被什麼改變。沈振中正是如此,早在遇見老鷹的前兩年,他已經開始騎車環島、跑馬拉松,也獨自登山,因為一系列的際遇與內在本質的碰撞,他正逐步告別1990年前,解剖、做標本、肉食,生活中有冷氣電視冰箱的自己,進入簡樸生活,並建構「自然環境並不屬於我們人類,我要學習與生物分享整個土地」的土地倫理觀,「鳥」就是他「重返自然」的入口。 「我,宣布自己為土地國的一個國民,將永不停止的尊重土地國中的其他份子,土壤、水源及各種動、植物。」他曾把這段話印在名片上。 隔年,沈振中開始在澳底漁村進行全天候的老鷹觀察紀錄,成為台灣第一個發現老鷹巢位的人,他知道老鷹在哪裡過夜,明白各種鳴叫所代表的意思,叉翅、白斑、浪先生、郝先生、破洞、黑環……,沈振中為遇到的每隻老鷹取名字,「ㄈㄧㄡ∼,ㄈㄧㄡ∼」,老鷹彷彿在叫喚著他。 1990年梁皆得25歲,在中研院動物研究所擔任劉小如野外調查研究助理生涯進入第4年。 在彰化鄉下長大的梁皆得從小就愛觀察鳥,國中時加入台中鳥會學習鳥類調查及記錄鳥類生態的方法,之後熱中攝影。比起體制內的學校,他更樂於在野外自主學習鍛鍊,培養能力,其中發現隱密鳥巢這一大本事,最令鳥界折服。沈振中日復一日,用望遠鏡,用最原始,也最不干擾的方法,遠遠的定點觀察,筆記老鷹整日的行為──黃昏的聚會。抓枝遊戲。交尾。築巢。下蛋。教導小老鷹飛翔。然後,幾乎撕裂他心臟的慘劇發生了,他遠遠地,看見白斑被獵鳥人置放在巢位的捕獸夾夾住嘴喙,從奮力掙扎到死亡。 而白斑的伴侶浪先生,則在妻子身邊來回衝叫22圈。 沈振中觀察的老鷹或受傷或死亡,怪手則寸寸進逼老鷹棲身的外木山區,「是老天爺派遣我來記錄老鷹的毀滅史嗎?」他心痛到近乎絕望,但絕望的星火點燃了更徹底的行動,他決定辭去12年的教職,誓言以20年的時光去守護老鷹。 同一時間,梁皆得協助劉小如上山下海,朋友說他「樸拙誠摯,任勞任怨,表現傑出。」在月黑風高的夜晚以繩索攀上高樹,觀察、捕捉、測量蘭嶼角鴞,「蘭嶼角鴞生態調查」應是梁皆得8年研究助理生涯中最特別也最艱難的任務;但這還不夠,他還利用工作外的時間出任「大肚溪口鳥類鳥類繫放計畫」執行人,由他親手上腳環的鳥數以千計。 對鳥的巨大熱情支撐著他。 為了能夠進入巢位確認有無捕獸夾,以及確定另一隻老鷹破洞的巢位是否下了蛋,沈振中來到中研院請求劉小如協助,而已經練就一身武藝的梁皆得就從那一刻走進沈振中的老鷹故事,努力跟拍,那年是1992。 沈振中的《自然筆記》震盪了賞鳥圈,他的賞鳥「前輩」、作家劉克襄在1993年偕同梁皆得前往外木山,當時劉克襄並不相信一位賞鳥初學者能夠把老鷹看得如此神奇,每一隻都認識,更加把牠們築巢的行為和關係描述得活靈活現,「一如動物學者勞倫茲。」 從「以為是虛構小說」的懷疑到萬分肯定,劉克襄親眼見證沈振中對老鷹燃燒一般的偏執,「賞鷹對他而言,已經不是樂趣的觀察,而是一種生活態度的具體抉擇。」也因此他說服沈振中參加時報報導文學獎。 老鷹,這是除了沈振中無人能寫的題材,他果然抱回評審獎,卻毫無興奮之情,獎金則捐給了野鳥學會。當有人問他沒有工作了怎麼過日子?沈振中一律回答:「反正只有一個人,節衣縮食,隨便都過得去。」 梁皆得的瘋狂其實不下於沈振中。開始觀察、拍攝老鷹後,他把假日都捐給了老鷹,有時候和沈振中一起,有時候獨自,最勤奮的一段時日,天未亮即驅車至外木山蹲點拍攝,「晨課」結束後再回中研院上班。 沈振中專情於老鷹,梁皆得因為工作關係,必須一心多用,長期記錄的還有蘭嶼角鴞、水雉、黑面琵鷺、大冠鷲、熊鷹、蜂鷹……。 1995年,3年辛苦有成,他完成了以16釐米攝影機完整記錄角鴞生活史的《嘟嘟ㄨ──蘭嶼角鴞的故事》;又兩年,記錄陽明山國家公園大冠鷲與松雀鷹生活史的《草山鷹飛》在台北市立圖書館首映。1999年以台南官田鄉菱角田鳥類世界為主題的《菱池倩影》則獲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提名,梁皆得正一步一腳印的邁向台灣生態紀錄片大師之路。 台灣鳥類發現史上,東方紅胸?、白領翡翠、白頭?、黑頭?、鐵爪?、紅腳隼,第一筆紀錄都由梁皆得寫下,野鳥學會猛禽資訊中心的鳥友林文宏一直堅信他「還會有新發現……」。 預言果然成真。 看見老鷹.關懷生態真正開始 2000年梁皆得受馬祖縣政府委託在當地鳥類保護區拍攝生態紀錄片,第一年先進行鳥類和物種調查,「我跟他們說,不能速戰速決,要給我兩年時間,不了解狀況就拍不出好片子。」第2年開始拍攝,就從兩千多隻鳳頭燕鷗中發現8隻瀕臨絕種或已經消失的黑嘴端鳳頭燕鷗,發表後轟動國內外賞鳥界,梁皆得謙稱「幸運」,但幸運從來不是單純的幸運,而是努力和實力之後,意外的獎賞。 另一頭的沈振中持續觀察老鷹。期間他也和梁皆得獲鳥會支援赴香港、大陸、日本、尼泊爾和印度觀察老鷹,並從1993到2004年,11年間出版了《老鷹的故事》、《尋找失落的老鷹》、《鷹兒要回家》老鷹三部曲,完成「為一種生命立傳」的大願。 而梁皆得則為沈振中觀察的老鷹留下無可取代的影像紀錄,為了一個老鷹遊戲的畫面,他必須揹著器材爬過一個山谷,今天等不到,就等明天,這次拍不到,再等下次,「每一個鏡頭都是用時間換取空間,」這樣總共等了3年。 然後林惠姍出現了。 林惠姍是台北女孩,高二時為《老鷹的故事》裡的叉尾和白斑掉淚,考上基隆海洋大學航管系後,最喜歡的事就是到基隆港看老鷹,一個研究猛禽的夢越來越清晰,2005年她如願考上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所,指導教授就是猛禽學者孫元勳,但一直到博士班林惠姍才有機會研究老鷹,寫e-mail給對她言有如「神人」的沈振中。 他們2010年第一次見面,沈振中傾盡所學,帶領林惠姍探訪每一處棲地和繁殖點,隔年,他20年前所立的追鷹誓願,期限已至,他和梁皆得兩人都已步入後中年,一個投入內觀修行,一個已然成為生態紀錄片大師;然而,在台灣,拍生態紀錄片從來不是可以安居樂業的事。 每當有人問起沈振中關於老鷹的事,他都會搖頭,「去找我的接棒人吧。」他說的人就是林惠姍,老鷹公主。 《老鷹想飛》是梁皆得第一部上院線的生態紀錄片。 一般來說,先提出企劃案,找到錢,然後開始拍片,這是正常的程序,《老鷹想飛》剛好相反,沒有找錢就開始拍攝,而且陸陸續續進行了23年,投入的時間、底片和器材費用無以估計,「在沒有拍到珍貴畫面如求偶、育雛或遊戲之前,我們不敢找贊助。」梁皆得說。但開始找贊助後又被拒絕十多次,「很氣餒,還有人說我們在騙錢。」終於在沈振中臨將退隱交棒之際,一位年輕時就聽聞沈振中的本土企業家出資500萬元,影片才得以進行後製;接下來台灣猛禽協會發起網路集資募款,用大眾的力量把影片送上院線,150萬元已達標。 對梁皆得來說,這不只是老鷹的故事,也是人的故事,台灣環境的故事;用劉克襄的話,是一個人以裸看的方式,努力和老鷹進行深層對話的故事,一如珍古德被黑猩猩視為族群的一分子。外木山上的沈振中,正是一隻沒有翅膀的老鷹,老鷹的心理學家,要說老鷹的故事,沈振中怎能缺席?為此梁皆得終於說服一直不肯入鏡的沈振中面對鏡頭,並且第一次進入他堪稱家徒四壁的住處。 屏科大鳥類生態研究室聲明,募款不是為了研究經費,而是想讓更多人看到這支影片,因而重視老鷹的生存,了解老鷹的困境,從老鷹的問題看見台灣所面臨的食安問題,如此台灣的老鷹才有希望,和我們一起平安的活下去。 這一次,台灣人將真正看見老鷹。 (本文節錄自台灣光華雜誌2015年11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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