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大搬回台北後,新居又面臨了空巢期,家裡只剩下我們夫妻二人,下班回到家面對的又是一棟空空如也的房子,內心難免也有些空洞。一直到那年學校放寒假,小兒子將簡單的行李扛回家,在新居過第一年的寒假。雖然只有不到一個月的假期,卻填補了老大不在家的空缺,家裡的人氣又旺了起來,尤其寒冬時節,多了一扇燈火照亮的窗扉,整個屋子都溫暖起來了。
但白天他一個人在家,飽睡了一、二天之後,便開始覺得無所事事了。青埔沒有公共運輸工具,住家又偏僻,家裡只有一部汽車,沒有其它代歩工具,他要 外出簡直寸步難行,我也為他的生活受到局限感到憂心。他在家悶了幾天之後,我們決定去買一部單車來代歩,一方面擴大他的生活圈,另一方面是讓他多運動,總比一天到晚在家當宅男好多了。
主意既定,他立刻上網找標的,很快找到他喜歡的廠牌和型號,商家懂得行銷,打出一次買二部的優惠價,我們算盤一撥,立刻掉入商家的陷阱,一買就是二部。付錢事小,怎麼牽回來才是大問題。因為經銷商位於中壢工業區,距離住家十分遙遠,光是開車就要半小時,既無法用車載回來,也無法自行騎回來,若要商家宅配到家,還需額外付一筆運送費,二難相權取其輕,最後還是花錢
請商家運送回家。
家裡多了這二部單車後,我和兒子便躍躍欲試,第二天下班後,父子二人便迫不及待地騎出去試車。以前住天母時,住家在山坡上,若要騎腳踏車,上坡因陡峭十分吃力,下坡則因速度難以控制十分危險,因此小時候我並不鼓勵他們兄弟騎腳踏車,對好動且喜歡刺激的小男孩來說是一大缺憾。
為了補償這份缺失,有一年我千里迢迢地開車到台東關山,陪著他們在全省最美麗的自行車道上騎了一整天。那是我們全家最開心的一次單車之旅,所拍下的照片一直珍藏在家族的相簿和我們記憶的深處。事隔十七年,怎麼都想不到,能在我們的新家中重溫兒時的舊夢。
二、
青埔的街道筆直又寬闊,加上行人車輛稀疏,最適合騎單車。那是我們的初航,特別興奮,也沒好好規劃路線,一出門即隨興之所至四處兜風。然後沿著民權路一路西行,很快地進入田野間的小路,兩旁都是秋收後的旱地,光禿禿一片,北風迎面襲來,幾無遮蔽的餘地,只看到西天一顆紅通通的夕陽,吸引著我們一路追逐而去。兒子忽而在前,忽而在後,父子二人快速踩踏,也不想想自己已是中古人類,居然還有追風少年的豪興與勇氣。
這時一條水圳攔腰流過,應該就是桃園大圳吧,圳旁有一條柏油小徑長相左右,名為大圳路。我們不管東西南北,便沿著大圳路一路前行。枯草叢生,圳水烏濁,沿岸盡是冬日荒疏的風景,很有一種北國蕭瑟的況味。約莫半小時之後,小路己到了盡頭,水圳卻繞了個彎在此分道揚鑣。眼前出現一方埤塘,被人圈圍起來供人垂釣,是一收費的釣場,名字有點奇怪,叫「双豪鰞鰡池」大概放的都是鰞鰡吧。北風獵獵,掀起水塘陣陣漣漪,老僧入座的釣客卻不為所動。我們好奇地停下來看他們垂釣,竟也渾然忘我,誤了歸期。待我們猛然覺醒時,夕陽已墜入西山,父子二人這才倉惶地掉轉車頭,踏上歸途。
同樣的大圳路,逆向騎過去時,竟然令我們陷入迷宮,一直找不到原先的民權路,而天己愈來愈黑,風也愈颳愈猛,更可怕的是西天那抹烏雲像在蘊釀一場風暴。我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兒子也失去了一貫的蕭灑,頻頻回頭問我該往那個方向走。好不容易回到馬路,問了路人青埔的方位,經他一指點才發現我們走錯了方向,怪不得愈騎離家愈遠。回到家時天已漆黑,太太焦急地倚門而望,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除了編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我們還好意思從實招來嗎?
我與兒子的單車處女航,就因貪賞鄉野風光,發生這種烏龍的迷航事件,若不是遇到好心的路人指點迷津,當晚父子二人將不知伊於胡底?我這當老爸的臉皮更不知往何處擺?這種糗事發生一次就夠了,兒子受此教訓,以後寧可在家耍廢,也不輕易騎車出門,直到那個寒假結束。這二部飽受無妄之災的單車,也暫時被主人打入冷宮,無法「出草」。
三、
直到翌年春天,青埔滿城明媚的春光,吸引了我四處去尋訪,開車或歩行各有不便,我才又想起這二部單車,只不過兒子的角色已被太太取代。太太還上網買了全套的裝備,頭盔、手套、護膝、護目鏡,外加一件保護臀部的緊身短褲。每逢假日清晨,夫妻二人全付武裝,便跨上鐵馬,四處追逐春天的蹤跡。
有了上次迷路的教訓,每次出遊的前夕,我們必定設定目標,且上網查行經的路線,胸有成竹後再上路。許多縣道和鄉道,乃至田野間的小徑或農路,便被我們納入踩踏的目標,編織成一張我們熟悉的自行車網路。大園、中壢、觀音、新屋,這些周邊的鄉鎮,也成了我們鐵騎逐一攻克的目標。南征北討,所向披靡,鐵騎所經之處,都是桃園最美麗的鄉野風光,也讓我們飽覽了春天斑爛的姿容。
在這些路線中,我們最喜歡的還是漫佈、延伸在田野之間的小徑或農路。桃園的基礎交通建設做得相當不錯,再怎麼遍遠的鄉間,每一條小徑都舖上了柏油,路面均勻平整,在上面踩踏,迎風驅馳,是一種極大的享受。因此我們最喜歡奔向原野,去田野深處、人跡罕見之境,尋找我們心目中的樂土,那是一種典型的「發現之旅」,在尋覓、探訪的過程中,可謂歩歩驚奇,處處驚艷,帶給我們最大的滿足和感動。
春天是播種插秧的季節,也是勤勉的客家人最忙碌的時刻,中壢是客家人聚居的大本營,位處西北郊區的芝芭、洽溪、月眉、山東諸里,是傳統的農村聚落,也是典型的客家庒,竹籬茅廬,散居在廣袤的田野之中。年節過後他們即開始下田整地,引水灌溉,一幅大地春回的景象。
住家的戶籍屬芝芭里,後陽台即面對這一片開闊的田野,從上俯望,綠野平疇,小溪蜿蜒,三五村落,盡在眼前。民權路與中豐北路交口有一座客家廟叫「啟文宮」,廟堂巍峨,也是里民的活動中心,不遠處即是芭里國小。我們一早即從這兒出發,沿著啟文路一路進行。田野之間,溪水淙淙,阡陌縱橫,小徑四通八達,足供我們在這片剛甦醒的大地遨遊、驅馳。
此時的田野水汪汪一片,彷如一片明鏡,映著藍天白雲,是季節最醒目的容顏,不久即長出嫩綠的秧苗,換上一片綠油油的水彩般輕盈的色澤。春天多雨,有時半途突然下起雨來,不但不減我們的遊興,反而視為上天帶給我們的禮物。細雨霏霏,沾衣欲溼,小徑泛著水光,田野更為蒼翠,農家的燈火遠望有些迷離,為大地增添了一份矇矓的詩意。為了捕捉這種美感,我常帶著相機出遊,也不怕雨水淋溼寶貝的相機,總要冒雨拍到盡興,將這些美景一一收納入鏡,這才心滿意足地返家。
古蒙仁 本名林日揚,台灣雲林人,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文學碩士。曾任中國時報撰述委員、中央日報副總編輯、國家文藝基金會副執行長、雲林縣文化局長、文建會主委辦公室主任,桃園機場公司航科館館長。並曾任教中興大學、中央大學。多次獲時報文學獎、吳三連文藝獎、中興文藝獎。作品以報導文學、小說、散文為主,著有《黑色的部落》、《雨季中的鳳凰花》、《吃冰的另一種滋味》、《凝視北歐》、《溫室中的島嶼》、《台灣山海經》、《虎尾溪的浮光》、《大道之行》、《花城新色》等三十餘種,其中〈吃冰的滋味〉一文入選國中國文教科書,流傳最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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