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長住美國加州的兒子一年一會,宛如被銀河分開的牛郎織女,每到七夕藉喜鵲搭橋才解思念之情,而我們的喜鵲就是巨鳥747,它載著我們飛越太平洋,在每年農曆年和兒子歡喜相聚。 年輕時談過遠距離戀愛,當時不開放觀光,也沒錢打越洋電話,總擔心青春多歧路,和情人(現在的丈夫)會兩散天涯,就只能勤寫相思,借魚雁往返,填補被大海隔著的空白。沒想到老來仍面對類似難題,只是這回對象換成兒子,要和他經營遠距離的親情。
初加入臉書,軟體自動把兒子歸在我「可能認識的朋友」中,心正竊喜,卻看著他的名字神隱消失,原來「和老媽在同一個社群是挺丟人又無隱私的行為」。所幸兒子「開放」伊媚兒與SKYPE,讓我滿心的關愛不致投遞無門,而且因年歲漸長,兒子也懂得每兩年返臺一次,探我們這遠距離的至親。
提起「探親」,總思想從前,彼時我常利用外子從美國出差亞洲之便,先飛香港,住香格里拉飯店,穿華服出席各種酒宴,然後外子赴大陸開會,我則帶兒子回臺灣娘家,溫暖於親情環抱中。
某年,我和兒子初嘗臺北餐館剛推出的酸白菜火鍋,大為驚豔,自然發酵的酸,吸走白肉的膩,只剩鮮甜在齒頰勾留,餘韻不絕。探親結束,丈夫仍在大陸開會,我和兒子回到天寒地凍的密西根,啃食漢堡時,舌尖有忍不住的淒冷。
另有幾回返臺,父親不待我開口,用心細讀我長居美國中西部想念家鄉美食之苦,默默去市場買了好幾斤的生鮮蛤蜊,為我清蒸,再親自包包子、做四川泡菜,炒他的拿手醋溜空心菜梗,讓我解饞。這些涓涓滴滴的愛,累積心頭,讓我愉悅地和晚年失智的他,一起度過最艱難的歲月。
長居臺灣之後,我們開始反向探親。赴美除了探訪兒子,另一重點是去「Forest Hill(森林小丘)」墓園探視公婆。墓園是個開放空間,刻著名字與生卒年的石版或銅版墓碑,都整齊地埋在草坪�堙A放眼望去,幽靜美麗,是點綴著氣球與鮮花的綠色公園。我們拈著幾束香在碑前和公婆聊天,和有七個兒女,卻只有一個內孫的他們,聊他們最疼的內孫(也就是我兒子)的近況,也回憶當年我們三口加公婆一起旅遊的趣事……
早年,經濟並不寬裕,為了省錢,五個人擠在一間旅館房間,公公酣聲驚人,婆婆總在收拾不知藏了什麼寶物的塑膠袋,窸窸窣窣,擾我清眠。那些難以入眠的夜晚,我開心期待天亮後的觀光節目,除了自己熱愛旅行,更因為多了爺爺奶奶的陪伴,兒子笑得最幸福。
公婆去世多年,外子才克服悲傷,敢於接近公婆定居二十多年、現在住著陌生人的家。那兒,每個清晨,婆婆手持小袋麵包在巷子餵屋簷下等待她前來的野鴿,然後下廚煎荷包蛋、烤法國吐司,雖然高血壓用三種藥物都控制不住,她依舊配搭牛油與藍起司;前門空地上,公公在洗車,準備中午載臺灣來的我們去附近一家剛開的古巴餐廳嘗新,嘗洋蔥燜豬肉與大蒜燒雞。
我們車行悠緩,經過寫滿回憶的熟悉街道。格格窗景模糊,彷彿黑白膠捲,沖洗出公婆在轉角和我們打招呼的笑臉……
不論返臺或赴美探親,都是生命中殷殷期盼的美好,父母親去世後,我將這美好逐年擴大,開始去上海探訪父親恩師後代,一九四九年因他恩師送的兩張船票,換來父母與我們在臺灣不一樣的人生;去北京探訪和母親從小一起生活卻被大海隔離幾十年的阿姨;頻頻飛濟南探訪姑姑、表妹們,從他們的生活故事找尋可以和父母連結的線;我專程飛去無錫,探訪父親生前至交房叔叔,因為他知道最多父親年輕時的故事,因為他說話的口音跟父親一樣,我閉起眼睛來,感覺父親就在眼前……
我愛依依回首,頻頻顧盼生命軌跡中之親友,只是日子長了翅膀,不知不覺間,匆匆飛逝,好多親友名字,隨陣陣秋風催葉落,從探親名單上逐一刪去。自己人生也已跨入滿眼金黃,滿園豐收的深秋。終有一天,驛動之心會疲倦,奔馳之步伐也趨遲緩,那麼,我就靜坐冬日
窗前,趁無限好的夕陽,暢飲回憶之酒。或許,有一天,從小跟著我到處探親的兒子,懂得這份有親可探的深情,正好推門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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