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一枚無向不定詞。對她,你始終懷著隱密的抗拒,與,渴望。
在不懂抗拒的幼年,你抱著一團火,撲向比飛蛾更灰慘的自己;到了必須渴望的年歲,你反而築起冰牆,拒絕陽光入境。
「家是什麼?」你抿唇不語,是對這問題無感?還是,你想演拒絕聯考的小子?
「眷村不是你的家?」朋友不解,你混攪突衝、化轉為創作驅力的心靈暴動。
「眷村是故鄉,不是家。」還有,你治絲愈棼的長篇謬論:「家屬私人,鄉或村乃共有。一個人的家,稱作『窩』或『宅』;很多家庭的家,才是『大家』。『故』就是死去,一種成為永恆的消無。然後呢?變身象徵,卻又無跡可循,無處能回。我的眷村,回得去回不去,都教人眷戀、哀傷……」
再掰呀!回不去回得去,你都戒不掉童年時養成的癖習:隔岸觀燈火,遠眺一棟大樓的某個窗眼、整排公寓的某處入口、斑駁鏽脫的門牌、一座紅磚透天厝、後巷一角廢棄木材、泡棉組合板臨時搭起的搖晃小屋、貨櫃場裡如積木堆疊的某個鐵櫃、一道庭院深深的朱門或鋼閘……
任何鳥巢、蟻穴、蜂房或狗窩,都教你駐足凝眸,捨不得離開。
每天放學,不回自己的家,而是跟著路隊,往同學家跑——只是站在門口,後來不斷假裝路過,低頭斜眉偷瞄窗內一眼。
那裡面有什麼?
一位可能強悍可能溫柔的媽媽?一名威嚴不失慈藹的爸爸?一方或寬敞或擁擠的靜謐空間?一台有拉門黑白電視,沉默訴說繽紛誇飾的親情故事?一張小床或與父母合臥的大房?一桌飯菜——四菜一湯、一菜沒湯都好;進門的小孩像傳球般丟出一句:「我回來了!」同時接回一聲:「回來啦?肚子餓不餓?」
「好吧!我問得具體一點,在你眼中,家,是什麼樣子?」出身正常家庭的朋友,無法想像,家中無人或吾譺吾家,是什麼樣的情境。
你瞅著朋友狐疑的臉,一抹笑意浮現你嘴角,你的回答,比吹過馬和牛的那陣風更虛幻:「灰紅色的三角鼻子,皺縮在黑色三角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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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你不曾向人透露。
七歲那年,你尾隨一隻虎斑貓的前進曲線,驚見人類不察的祕道:由低矮屋簷、行道樹、梯間平台、曬衣架、機車座椅、喜美車頭和插滿尖玻璃的圍牆所組成的水泥山巒、鋼鐵森林。
或者說,在那個找不到同學家、萬念俱灰的下午,無意間發現逃離現實的捷徑,透過一隻貓的行動、姿態和目光。
「你喜歡貓?」朋友一臉困惑。他是在思索「貓」和「家」、「流浪」與「歸屬」的關聯?
下一個問題,害你語塞:「你……不喜歡人?」
「你看過大象畫畫——鼻子當畫筆?猴子抽菸?小狗裝瘸?老鼠在浴缸洗澎澎?鴿子排隊等紅綠燈、過馬路?哈!既誇飾,也怪誕;但,在我眼中,所有的貓咪都是魔術師……」你只好轉移焦點,拉長戰線,娓娓訴說一隻貓,如何在你的陰暗童年拋出閃亮的流蘇驥尾、反寫這座城市的隱形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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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要來我家玩?我有全套劉興欽漫畫喔!」放學時,全班公認「家裡最有錢」的那位跳上講台,大聲吆呼。
「我!我我!」你第一個舉手,姿態有如搶頭香的信眾。
「喂!喂!到底有誰要來啦?」有錢同學東瞻西顧,視線從你頭頂掃過,繼續發問。
垂手,低頭,小小年紀的你嗅得出來,教室裡有一個神祕國度——你不屬於那裡;空氣中漾著奇異氛圍——將你排除在外。同學間有一份貴賓名單——你不在受邀之列。
想看機器人、阿三哥與大嬸婆?搖頭,你從此放棄對漫畫——或者該說,一夥人搶看一本書,笑得東倒西歪——的夢想。
有同學帶整組棒球用具來學校,說要成立一支無敵班隊,自行訓練,然後挑戰別班球隊、校隊、國中球隊、社區球隊、北區代表隊、國家代表隊、世界冠軍隊……然後呢?打進宇宙大賽,代表太陽系,出戰銀河杯最恐怖的黑洞聯軍……
「哪!你們看,這就是我們這支超級無敵隊的重裝備。誰?誰要報名?」自封「球隊經理」的同學抬高下巴,噘噘嘴角,揮揮簇新的紅藍鋁棒,拍拍牛皮味四溢的手套。
「我要!我要!」又是第一個衝(險些摔倒)、撞(桌角)、絆(同學伸出的腳)、撲(重心不穩的頭部達陣)上前,像一記飆不出球速的直球,擅闖神魔不許的禁區。滿腔熱血燒沸飢渴孩子藏進心靈暗角的圖騰,青春棒球夢在窗外天空化開:雲層中的神級投手你,奉天承運,信手一揮,就是穿破九霄最燦爛的雷霆……
「把你的髒手拿開,不准碰我的手套!」經理同學一掌推開你,回傳的眼神是你再熟悉不過的利刃:避之唯恐不及的嫌惡。
鬧哄哄的嘲笑聲中,你抱頭蹭進廁所,扭開所有水龍頭,開到最大,讓頭臉迎接水瀑;七道強力水柱是亂糟糟的交響,沖散了前額後腦的冷汗,也洗刷了脖頸眼角的碎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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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朋引伴』不是你的作風,『廣結善緣』也非你的強項;你有自己的『同溫層』嗎?而這一切,都與你出自單親家庭有關?」
「單親」和「相親相愛」,是反義詞?
偏頭,側看窗外,匆匆車流與惶惶人潮,捲入時間洪荒,浮滾逐浪。你用鋼材吸管輕輕攪動玻璃杯裡化不開的奶水、窣窣喳喳的碎冰,感受著冰河推移的消融快意。
「低溫層。願意接納我的同學,多半來自低溫層。」半晌沉默,釀出一杯咖啡炸彈。你,語不驚人死不休。
「什麼層?」朋友果然中計,拉高了音調:「你是指,冰火衝突、悲喜各異、難以調和的友情?」
「運命的雪崩,感官的落雹。來自低層甚至底層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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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沒有棒球、布偶、小汽車,也沒有漫畫和電視,你還願意來玩嗎?」綽號「凱特」的女同學,用她輕輕幽幽的聲絲,點燃你一線希望。
「好哇!好哇!」不假思索,你的心房,燈火通明。
「明天下午,你有空嗎?」她的臉頰、身骨和手腳,比老師口中的「非洲兒童」還要細瘦。
「有!當然有!」你覺得自己的雙臂就要生出翅膀。
「你來吧!我等你。」可惜沒有地址,她只給你一幅含糊不清的口述路線圖:「你從那一大片灰色像鴿子籠的公寓的東南角入口進來,右轉,左轉,再右轉……」
話鋒忽轉:「要節約用水喔!」「嗄?」「洗手洗臉嘛!不需打開所有水龍頭吧?」
你笑了。上排牙的缺口,是咿啞綻開的門縫。
第二天,你歡天喜地赴那千辛萬苦的約;雖然,她沒來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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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有沒有找到她家?這讓我想起一部電影:《向左走.向右走》。」故事還沒說完,朋友迫不及待發表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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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轉,左轉,再左轉——啊不對!再右轉!轉到暈了頭,迷失方向,你發覺自己身陷一座魔術方塊的世界:四周的灰色框格伸縮翻捲,嵌扣錯動,疊現眼前,像自動排列的積木。你愣在某個堆滿廢棄物的轉角,向左看:一整排挨挨擠擠(連鐵門都一模一樣)的灰暗人家;往右瞧:深不見底掛滿衣物的幽暗走廊,發黃的制服襯衫、綻裂破損的內衣內褲迎風招搖。每扇門前擺著木製小板凳,坐著位五官輪廓被時間之犁刈劃得模糊不清的老人家,手持塑膠扇,一邊無力揮擺,一邊用空洞眼神瞪著你,好像目擊幽靈鬼怪……
如果是從空中鳥瞰,你會發現,自己是九宮格平面圖上微不足道的小黑點;左趑右趄,進退迷途。你喚了幾聲,忽然感覺,自己是在墓地叫魂。這時,上方傳來轟隆巨響,震得門窗甚至牆壁喀喀響,是鐵鳥飛過天空的吼聲?樓棟間的天井,忽忽灑下一片光,浮晃的光浪游走在走廊邊牆,倏地化變為移動的光塊,像漂流的異空間。黑影一閃,一隻深黃偏咖啡色的虎斑貓,跳火坑般,輕盈躍過那方光帶,揚勾的毛尾如點燃的引信,拖曳著光焰,優雅前進,形成昏暗長廊中的一球亮點。
你的目光,也在幽暗中閃動。忘了此行目的,忘了心急如焚,忘情「跟蹤」那隻貓的行進——或者該說,彎、繞、跳、奔、溜、閃,不知不覺,踱出了這片迷宮社區。
這方社區,位處城市邊陲緊鄰機場不引人注意的僻冷一角。乍看之下,宛如連綿不盡的龐大廢墟,某座古城什麼的。後來才知道,是上千戶連棟公寓、近萬名浩繁食指的挨擠生活;而單位面積只有十來坪,家家戶戶人滿為患不說,三代或四代同堂,也不足為怪。
你像個小跟班,追隨老大轉進歧亂的後巷、窄弄、垃圾堆、水溝邊緣、樓間夾縫、傾斜的牆與牆之間的一線天,以及,你進不去的下水道、通風管、鐵絲網……你一跛一蹭(不久前,你出了一場小車禍),氣喘吁吁,仰望她轉瞬穿窗、敏捷上瓦、從欄杆到門楣再到女兒牆的柔軟一躍。
你發現,所有的貓咪都是魔術師,從某個窗洞消失,又從另個裂縫無聲出現,嘴裡竟能變出一尾黃魚。
那個下午的天空,是頑童的幼稚畫作:線條歪扭,色調混濁,形狀怪異;滯重的雲渦鋪成混沌,茫茫珍珠銀倒映灰敗的城市。陽光偶爾露臉,迷人光點在迷離眼前搬弄上帝的特效:東一潑黃金雨,西一片蜂蜜海;轉角處赫見黃花園,木門邊幻生千絲萬縷。一束竄燒的光,燃點整條暗巷,烈焰熊熊聖火棒,喔不!是眼和心和想望和幻得也幻失的接力棒。有時穿過樹縫,遺漏一地碎鑽;有時落腳透明遮棚,化身踢踏迴旋的光粒子舞群,為婀娜漫步的貓老大伴舞。
姿態悠然,步履如行雲也似草書,或者說,若離若即,時隱(鑽進水泥管)時現(從某座頹樓被打破的邊窗露臉)。不讓人類跟蹤者追過頭,也不教跛腳小跟班跟不上。有時忽然止步,狐疑的虎眼瞅視水溝內的動靜。經過胡同深處斜倚水泥管的一面破鏡時,身形頓停,偏頭,蹙眉睇視分割畫面裡被支解的斑斑虎威……
你好奇趨前……驀地,貓老大低吼一聲,猛然回頭,瞪著你。灰紅色的三角鼻子皺縮在黑色三角唇上,像惡夜兇殺故事裡乾掉的血跡。牠弓起背,四肢彎伏,擺出警戒或蓄勢攻擊的姿勢,卻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猛獸雕像。只有耳尖在抽顫,像雷達螢幕裡的光點閃抖。你倒抽一口氣,連退三步,只覺得那瞇成一條縫的貓瞳正在觀察你,天線般豎起的貓鬚也監視著你:你跟著我要做什麼?畏怯、蹣跚、慘白的人類小朋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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