徬徨的意義和邂逅的意義交織歷史和地理意味。海連接沖繩和台灣,也連接日本,在東亞右側形成一條軸線,亞洲大陸在左方,更遠的是右方的美洲大陸。徬徨與邂逅既在國與國,也在人與人之間。……
沖繩縣立博物館和美術館是他預定的行程。
他搭高架電車,在歌町站下車,沿著一條有大型免稅購物中心、百貨公司的大道,走到一座位於庭園中的大型積木狀建築,典雅現代性風格的設計,並置兩個展館。
在飯店的文化導覽簡介看到「徬徨之海,邂逅之海」特展時,他眼睛一亮。
從被海區隔的現實,從屬關係的美術看日本與台灣、沖繩美術,展出作品有台灣的陳澄波多幅。徬徨的主題以戰後現實主義與地方主義,看台灣與沖繩文化生成的反抗與控訴,並述及沖繩與台灣的不可避免關係。邂逅則以越境觸及表現多樣性。
廖修平、謝里法、黃光男、傅申、江明賢、鐘有輝幾位台灣畫家展出作品,標示了自我認同的探索。沖繩畫家作品以尋求沖繩風情為焦點。在「交流」的標題下,李溟看到了:大海連繫島嶼之間,成為開放的道路,感受到一種動人的詮釋觀點。
進入博物館和美術館共同大廳,寬敞挑高的空間,呈現出館內多重單元的形貌。美術館的特展場所在二樓,抬頭可以看到情境。
搭電梯上樓,進入第一展場,是沖繩畫家南風原朝光的畫,這位畫家戰前在東京活動,曾來台灣展出,已過世。展出的台灣畫家中,陳澄波已過世,戰前也在東京習畫,二二八事件遇害殉難,是傳奇性的畫家,遺留的畫作已成瑰寶,在拍賣市場屢成焦點。
李溟對陳澄波特別注意,他殉難的歷史,他的畫家人生。日本時代,對所謂的祖國有一些文化眷戀的他,還到中國杭州美專教過書。戰後,回到家鄉嘉義,熱心公益,卻不幸死於「祖國」軍隊之手。
第二展場以沖繩畫家作品為主。
沖繩人成為日本人,命運與日本繫在一起。
台灣人曾因被割讓而成為日本人,戰後在祖國的迷惘中成為中國人,捲入右左政黨挾持的國家競奪中,仍未真正解脫。
台灣和沖繩都是海島,被海環抱著。海也將台灣和中國連帶起來。二二八事件發生時,有一些台灣人流落沖繩,最接近台灣的石垣島,還通行台語呢。
沖繩博物館和美術館十年慶,特別企畫了這個展覽,意味著某種連結。歷史與現實的情境也經由美術呈現。
記得,一九九○年代,二二八事件被談論時,台灣的美術雜誌《雄獅》,刊載過一篇〈殞落的星:陳澄波──世紀的追悼與台灣美術史的某些反思〉。詩人筆觸下的陳澄波,有袓國的噩夢二二八,有苦悶的歷史光與影,有藝術的局限美與真,有南國的情熱死與生。
李溟看著陳澄波的展出作品,突然看到她。
上午在與儀公園、山之口貘詩碑前相遇的人。
她也看到李溟。
展場只有他們兩人。美術館的工作人員偶爾會巡場,但展場安安靜靜。
他等著。她看著看著,走過來了。
「又遇見了,好有緣喔!」
「是啊!」他回答。
兩人就這樣一起看畫,也一起搭電梯下一樓大廳。
李溟看到大廳一角的咖啡空間,問她要不要一起喝咖啡?」
兩人走向咖啡空間,選擇邊邊有窗的位置坐下來。也各叫了咖啡。在等候中,交談起來。
她長得很秀氣,留著長髮。眼睛大大的,笑起來相當迷人。
「喜歡看畫嗎?」
「是啊!」
從他的位子,可以看到美術館後院庭園。一些戶外雕塑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剛從大學畢業、進研究所,看起來很年輕。
離開學校,就業,進入社會已近十年的他,大概大她十歲吧!
她有些像他分手、出國的女友。
「談談妳的詩吧!」
經不起他的催促,她談了詩。談的是日本女詩人茨木則子,她用日文讀她的詩的片段,並用中文解釋給他聽。
「當我正最美麗的時候
一個城鎮接著一個城鎮崩塌下來
有時偶爾在一個地方
我還可以望見一點點湛藍的天空」
是八節三十二行詩的第一節,前面七節,都以「當我正最美麗的時候」開頭。
詩寫的是二戰時,年輕的女詩人的自我拯救。
最後一節,女詩人的行句,更為動人。
「所以我決心活長長的人生
像魯奧老人
他在晚年畫了他最美麗的作品
假使我做得到」
魯奧是一位著名的法國畫家,一生創作不懈,是野獸派、表現主義重要人物。
她讀詩談詩的時候,有一種迷人的表情。這樣的詩意情境,讓他對詩重新有期待。他望著她。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微笑著。
「妳住在哪家飯店?」
「是在國際通的日航。」
「你呢?」
「豐見市的瀨長島。」
「那家飯店有溫泉風呂,在沖繩很少見喔!」
她說可不可以去看看飯店的樣子。
「好啊!」
已經是午後四點多。兩人匆匆起身,趕往歌町站,搭乘高架電車,在赤嶺站下車。轉搭接駁車到飯店,已過了五點。
上樓,進到房間。他們打開落地窗,準備在陽台坐著看夕陽西下的風景。
她在風呂間看裡面的設施,也覺得陶甕式設計很有特色。
一起坐在陽台的休閒涼椅。眼前的海景、機場、近處小希臘商店街白色屋貌,延伸出去是藍色的海,更右側的前方是灰色的機棚。一輪太陽正在遠方盡頭,以自然不變的速度移動下沉。
夕陽很美。
兩個在異國邂逅的男女,偶然相遇,同在一家溫泉飯店陽台,看著逐漸落下的夕陽,海面被染成金黃色,像絲綢鋪陳在地球上。
寫詩的年輕女性,一定很單純,毫無戒懼之心。
李溟這麼想,也覺得自己貿然答應她的同來,太大意了。他看了旁邊的她,而她正專心一意地看著遠方。
似乎感覺到他看著她,她越過頭來,笑了。
紅紅的太陽,只有在逐漸沉落水平線或地平線的時際,才有的懸日形影。
一陣轟隆轟隆的爆炸聲,前方機場跑道急速衝刺的一架戰鬥機機尾噴出紅紅的火燄,飛上逐漸暗下來的天空。
李溟向她說:
「一起去小希臘商店街走走,我請妳吃晚餐。」
兩人走出房間,下樓,走出飯店,跨過車道,走向燈光亮起的商店街。
在一家義大利小餐館,兩人坐下來。
「吃披薩可以嗎?」
「好啊!」
叫了一份經典瑪格麗特披薩,一份白酒蛤蜊麵,一份鴨胸肉拼盤,兩人分食,各有一份洋蔥濃湯。
先來了香酥的麵包,沾上橄欖油醋吃。
「可以喝點紅酒嗎?」
她點了點頭。
李溟在酒單上點了一瓶托斯卡尼的紅酒。
「很高興遇見妳。」
「我也是。」
侍者來試酒後,在兩人的酒杯斟了各約三分的酒。
兩人舉杯致意。
初識的兩人,一面用餐,一面談話,熱絡起來。
望向海的前方,亮起的燈光點綴夜暗的風景。海在風景裡消失,看不見了。其實,還看得見,海成為浮動的光澤。
李溟告訴她,會送她到赤嶺站搭高架電車回飯店。
餐後,把酒喝完。結帳後,她謝謝李溟的招待,並遞給他一張紙條,留下名字和電話。
兩人走回飯店,剛好接駁車已在那兒。搭上車,一路前往車站。他送她搭上二樓月台電梯,看她上去,再離開。
回飯店的接駁車還要等半小時。他在車站前後方走走看看,居酒屋昏黃的燈光中,傳出話語笑聲。他走進一家便利商店,出來後又走進一家書店。算了一下時間,看到接駁車來了。上車,只有兩三個乘客,小巴士慢慢地回飯店。
他去看了一下地下樓的大浴場後,回到房間。
在溫泉風呂放了溫泉水,等候的時間,打開電視,看了一下新聞。
一架美軍戰機掉落配件,砸毀了基地附近的民房,一些人指責不測的風險,批評聲此起彼落。
沖洗了身體,泡在溫泉裡。一面放鬆自己,一面回想一天的經歷。
這算是邂逅嗎?
他想到正在沖繩美術館展覽的台灣畫家作品和沖繩畫家作品形成的「徬徨之海,邂逅之海」主題。徬徨的意義和邂逅的意義交織歷史和地理意味。海連接沖繩和台灣,也連接日本,在東亞右側形成一條軸線,亞洲大陸在左方,更遠的是右方的美洲大陸。
徬徨與邂逅既在國與國,也在人與人之間。
如果沒有送走她,會怎樣?
兩個在異國旅行的男女,會有什麼情愫發生?
年輕女性的肉體是易燃物,已有涉事經驗的男人是火苗,點燃後會燃燒成火焰。他害怕不可收拾。
結識多年的女友分手了,在家人安排下也見了相親的對象。單身的他,是可以發展新戀情。但他畢竟沒有。
熱騰騰的溫泉水氣瀰漫著風呂間,窗外只感覺看到點點燈光,暗黑的一大片視域裡,有機場,有海,有天空。
在那樣的氛圍中,李溟更覺得孤獨。
浴罷,在房間裡休息。稍微整理了簡單的行李,次日就要回去了。有點累,躺在床上,關燈後不久,就沉沉入睡。
早餐時,他又選了一樣的位子,靠窗,可以看到一大片池水水景。有兩隻鳥在池邊嬉戲,飛上飛下,前後追逐。他看著看著,笑了起來。環看餐廳四周,並沒有人注意到他。
午後時間的航班,時間還充裕,李溟在飯店休息了一會兒,再出去走走。繞行了一下還沒有開店的小希臘商店街。面向海的下邊坡,像梯田一樣,形成聚落,前後穿透,遊客可以隨興溜達。遠方可以看到棒球場。海上的挖沙船已在作業,在延伸新築的防波堤內操作著。
午後的班機,近中午時李溟才退房。他搭飯店的接駁車直接到機場,早早就辦妥手續,進入候機室。看了一下賣店,買了幾包沖繩烘焙的咖啡豆。拿出一本出來時帶著的日本女詩人與謝野晶子和歌集《亂髮》漢譯本,翻閱著。
班機起飛時,坐在靠窗位子的他,看著飛機在跑道滑行衝刺,海像延伸的跑道,水藍藍一片。感覺飛機飄浮飛升在海面,不斷拉高拉高。看著陸地遠離,海與天空接壤環繞四周,天地無限遼□。
他從口袋裡拿出她交給他的紙條,看了上面的名字。回到台灣,讀到她的詩時,會記起來吧!希望她有自己的詩心。
再見了,那霸;再見了,邂逅之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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