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彎著腰、瞇著左眼,從版口挑起那個「鍾」,再用刀尖補上「鐘」,唰地馬上被幾位急著檢校的編輯推出桌邊,他眨著被嘴角菸熏得張不開的左眼嘟噥:剩三分鐘交版。這是1986年10月16日深夜近十二點,報紙副刊室的場景。
這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剛在五個小時前公布,由奈及利亞的渥里.索因卡獲得桂冠,這是非洲作家首次爆冷獲獎,霎時台灣文壇、全球媒體被這個陌生名字炸出蕈狀雲;副刊的十餘位編輯有序地分頭聯繫、翻資料(沒電腦、沒Google),近十點,雖然美國那頭已有一條強而有力的線索源源不絕地進來(國際電話、聽寫手抄),仍沒有任何一篇文章可以發排打字。他叼著菸、盯著桌上那塊只貼一張索因卡人頭照的空白版口,發呆。
喔,他不是發呆,看似空洞的眼神,正在空白版口上演練各種陣式,一主一欄三副兩圖、一主四副三圖……或是,索因卡的稿量不足,臨時換其它補稿。
這是他第三年負責諾貝爾文學獎專輯美編工作,卻是第一次遇到交版前兩小時還沒有任何文字素材發排的狀況。兩位美編助手在他交代下,預發各種標題、圖片,直到十點半他拿起美工刀,終於可以下手。
此刻起,他是副刊室地位最高的角色,「老闆」還會幫忙喬菸灰缸位置。
助手跑上跑下發稿發圖,文稿裁割、刀起筆落、初樣現形、檢視討論、拆版調整……
十一點四十分,他突然不動地盯著布滿圖文的版口,周邊同事沒人問「怎麼了」,這是他慣性的收尾症狀,一分鐘後他彎身以針筆加線,用美工刀尖刮修線頭,挖補米粒大的錯別字後……就被擠出桌邊了。
●1989年12月10日,他正在跟影視版美編互噴垃圾話。
為了金馬獎專刊最佳女主角張曼玉照片的處理手法,他提出質疑:「裁照片哪有裁到手腕的道理?」影視美編說,發來的幾張照片就這張最優,且原照片的底部剛好只到手腕處。他咄咄逼人:「怎麼可能只能選這張,你瞎啊?」影視美編將桌上的圖片影印稿丟到他面前:「挑啊你挑啊。」
「嗯……嘖……嗯……我會選你這張。」
●八○年代要顯現氣勢的美編的技能是:以大拇指將鈍頭美工刀片壓在桌面折斷,而不是用刀尾附加的折片器。
八○年代要符合資深的美編的底蘊是:以大拇指將鈍頭美工刀片壓在桌面折斷,然後以廢紙層層將折下的刀片包裹好再丟棄,避免清潔人員誤傷。
●這家報紙2000年9月14日起採全彩印刷,他交代美編同事,要妥善應用這個優勢。連續五天的預作版平鋪在桌面,他不時調整色彩計畫與版面主題的關聯,請同事將標題字改成這個那個色,將專欄的底框弄成這個那個色,拖到最後一刻才將版口交給製版部門。
隔天,他興奮地攤開副刊版面,不動地盯著許久,表情卻漸趨僵硬,臉色一沉對其他美編同事說:「除了插畫、圖片,以後標題字不准用色字,色框也儘量避免,下午趕快將之後的版做調整。」
當天傍晚,他敬重的一位報社高層也捎來紙條:文學副刊是報紙的精品象徵,妝扮過頭就廉價了。
●手工組版年代,將圖文素材黏貼在版口上,膠水、樹脂兩者最就手方便,但如果要調整版型,死性膠會讓過程極其慘烈;噴膠與蠟膠工序雖多,活性膠能使美編作業靈活許多。
過蠟貼版幾乎是報紙的作業主流,但他不喜歡。文稿在版口的貼上、挪移,總會殘留厚薄不一的沾黏物,或是貼妥後的定稿滾壓,多少會在文稿邊沿擠出一些蠟漬。這些,他看了就是不爽。
他長年經手的完稿版口,無論過程異動多少次,正看側看都非常清爽乾淨。美編切割文稿如果沒有漂亮地沿著字的邊緣齊線,他也會叨念。
「啊印出來不都一樣?」
「沒切齊底緣,對得到格線嗎?這歪七扭八的你看了不難過嗎?」
「這哪歪了?賊眼才看到歪的。」……
他的拗性,衍生出另一個怪癖。
每天比報看對手的副刊時,除了版型視覺的觀摩,他極其無聊地想像回溯版面的原始完稿情境:第二段文字筆畫比較粗,是重打補貼的;某字的頭缺角了,是切割時滑刀了;字海中的某字微斜了,是補字時沒等待十秒鐘就手壓,移位了;卡典西德的網線不勻稱,這是為了省錢用影印的……
●八、九○年代,東西區兩大報副刊日日火拚,哪天不換版才是異常。
下班前,主編應酬回來,若是一臉喜悅、手握牛皮紙袋,他就跟美編助手使眼色:「噢,準備換版。」這樣的作業環境,鍛鍊出他獨有的切割區塊邏輯能力,在九十分鐘內緊急完成一個霸氣卻乾淨的作戰版型。他是如何做到的呢?第一先……(算了,下略九百字。)
●就讀高職美工科時,他早已認知國外唱片封套,就是頂尖設計高手的競技場,總能從其中獲得視覺啟發,喜愛的、經典的就蒐集。那年,他快滿三十歲,在中華商場的佳佳唱片行,他首次為了封套設計而購買古典音樂,但其實他不知道那張唱片到底是什麼鬼。
當晚將唱片放上唱盤時,只是想當成工作時的背景音樂,豈料十分鐘後他不但豎耳,還挪位到音響前閉目,接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隱約看到一個無邊罩霧的湖面,半空烏雲快要壓到頭頂,遠方天際忽藍忽靛,沒有風卻有漣漪。
原來他帶走的鬼,是西貝流士的〈圖奈拉之天鵝〉:曲子描寫芬蘭傳說中的地獄國度,一條通往圖奈拉的冥河黃泉上,有隻會唱歌的天鵝……啊沒想到古典音樂的色彩、結構是如此鮮活,動線、敘事是如此明確,他好像懂了什麼卻又抓不到任何東西。
其實他有抓到三個人。
馬勒、史麥塔納、拉赫曼尼諾夫的曲目作品,二十餘年來對他產生極大影響。他之後的視覺素養,一大部分來自浸泡在古典音樂所得;調性與風格、節奏與空間、音質與色彩,由此研磨出的視覺重量、動線平衡、空間鬆緊,都得到應用上的自如,他終於體悟到聽覺與視覺的立體交叉點,正是冥河上那隻天鵝的所在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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