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魂派VS.花魂派
到底是「冷月葬詩魂」還是「冷月葬花魂」?此一紅樓公案,世人爭論不休。
七十六回一場聯詩友誼賽,湘雲即景吟出「寒潭渡鶴影」,讓黛玉苦思良久,終於不要命似的對上「冷月葬詩魂」,死中求活。此後的紅學論者,就分成花魂派與詩魂派,不斷的花非詩,詩非花,「夜半來,天明去」──都掉進黑洞裡了。
如果他們不是掉進黑洞,就是形成了黑洞──宇宙學者說黑洞有強大磁場,太空船一不小心就會被吸進去。電視劇《87版紅樓夢》《2010版紅樓夢》《黛玉傳》皆作「葬花魂」;電影《金玉良緣紅樓夢》則唱「冷月詩魂」。宋淇主張「葬花魂」,張愛玲偏向「葬詩魂」……
但若我暫止花詩之辯,轉葬為藏(ㄘㄤˊ),焦點一滑,會不會滑出更多空間?
想想唐三藏,這大名一般都念四聲的「藏」(即去聲,ㄗㄤˋ)。三藏者,經、律、論也。《西遊記》的唐三藏實有其人,因通熟佛法之經、律、論,得此尊稱。
他先前叫陳玄奘,唐朝人,赴西天取經。《西遊記》不斷被翻拍成電視電影,觀眾應接不暇,哪還想得到他極大的功績是翻譯──取到經就像嫁入豪門,故事便該結束,「從此快樂的生活下去」。雖然對我來說,童話的結束正是研究的開始。
▋唐三藏的象牙塔
在那時候,西天(今之印度)的佛法堪稱最高檔的時尚。唐三藏大半生都在翻譯梵文佛經,以量來說,「為中土譯師之最」。相傳他被唐太宗、唐高宗勒令一直待在京城翻譯,累到想逃。
公元657年,他第二次請求唐高宗讓他退隱:「望乞骸骨,畢命山林。」口氣很重,但次日即遭否決。他像是被鎖在象牙塔裡不斷的翻譯。
今之大雁塔真是由他建立的,而後隨著時代演進越蓋越高。當時他只蓋了五層,用以收藏取自天竺的佛經佛像。但難得清閒,上到塔裡下不來,晚年慨嘆:「向在京師,諸緣牽亂,豈有了日?」664年圓寂,享壽六十二。
想一想,我看連「玄奘」這名字都尚玄尚虛。「玄」來自玄之玄的老子,而「奘」終歸於佛海。當然這是法號。
名中有「玄」,意在高,高旋上青天。
「奘」呢?意在壯大──「壯」加「大」,就拼成「奘」──原來「奘」就是壯大敘述(Grand Narrative),盛行上千年。「高大上」是太陽底下有的新鮮詞。
玄奘的「奘」倒不念成「壯」,而念成ㄗㄤˋ,何以故?
我想是因為「收藏」、「安葬」這兩大觀念在中國一直興盛,流行到壓過ㄓㄨㄤˋ的發音。在中國,人們能透過「安葬」建立某些文化,如玄奘被建構成一個傳佛法的偉人。
然而「奘」在早期是能念成ㄓㄨㄤˋ。
《方言》云:「秦晉之間,凡人之大謂之奘,或謂之壯。」
《說文解字》:「奘,駔大也。從大,從壯。會意。壯亦聲。」
《爾雅》:「猶粗也。」
《西遊記》:「那根棍子一頭奘一頭細」。
「玄奘」該是要強調精神的壯大勝過肉體的,有靈性勝物質的含意,因此改採別的發音,而在文化建構上往往壓倒肉體的「壯」。
▋莊子的壯大敘述
莊子異於老子,其一也在「莊」子的壯大敘述:北冥有巨鯨、大鵬翼垂天、秋水輸北海、天籟勝地籟。
莊子之名,意在壯大、壯闊、莊嚴(想想《華嚴經》)。但「奘」並不念成「壯」,而念成「藏」,音同「葬」。
玄奘俗姓陳,名禕,一樣走堂皇路線:示字旁,加上韋,也偉大。不是只有川普在喊「再度偉大」(Great Again)。
名詞之「藏」念二聲,子音無聲,如臥虎藏龍、冷藏、珍藏。
動詞之「藏」念四聲,子音有聲,如三藏、西藏、大藏經。音同「葬」。
布袋戲大師黃俊雄則把「藏鏡人」的藏,念成「宗」(ㄗㄨㄥ)──發音近似台語的「葬」。用台語念「冷月葬詩魂」,更像「冷月藏詩魂」。
「宗」音同「蹤」。花蹤文學獎的「蹤」,用福建話講音同「藏」──花裡藏葉,葉裡藏花,迴旋以往、現在、未來的文學宗師。王家衛《一代宗師》英文片名Grand Masters作複數,亦即「宗師」有大大小小好幾個,而非獨尊一宗──宗師們流離顛沛倒還好,有的來不及成氣候便已湮滅,有的仍傳下獨門絕活與其流派。
以此說來,「藏」也通「宗」。
來自日本的「藏(ㄗㄤˋ)壽司」也很有名,現在台灣有好幾家連鎖。日本慣用藏(ㄗㄤˋ),如宮本武藏、拉麵武藏、武藏大學。宮本武藏真的自成一宗。
日本人講求「密藏」最出名,嚴肅鼓吹到一個地步,就通「藏密」(西藏密宗)。中國人也是「祕訣」「祕方」「祕密」一個又一個,如賈雨村筍,春風吹又生。
「藏」音同「葬」,原因很多,我想其一是中國人重厚葬,而葬禮有收藏的意味。在很多情況中,葬等於藏。
▋西方沒有賣身葬父
有一位香港作家,用筆名「漫天明月」寫了一篇散文批判中國的厚葬傳統。大概覺得用真名不智,因為標題就叛逆:〈賣身葬父無「海外經驗(?)」〉。此文從旺角街頭有人以「賣身葬父」行騙的新聞談起,指出西洋沒有中國的殯葬業習俗,原因是:
1.「西方人沒有將類似的事例作為可表揚的事情來加以傳誦。」
2.「中國文化中對身後觀念或者較傾向『人治』,認為喪事要風光,又或是要厚禮賄賂神明」。而西方葬禮較儉樸,認為神自會照料。
3.在西方,「政府會負起安葬的責任,但極為儉樸」,而從中世紀就有為百姓設想的保險制度。
此文的配圖令人莞爾,是《唐伯虎點秋香》的周星馳假裝「賣身葬父」的劇照。《唐》片是台灣電影台重播率冠軍,播得再熟爛也有觀眾回味。該片「比慘」「比窮」橋段,讓「小強」成為華人慣用語──唐伯虎自稱窮得只剩下蟑螂為伴,養出感情,喚作小強。〈賣〉文指出「賣身葬父」不合理,進而推論二十四孝「矯情」。
「喪」也一字二音。「喪」命做四聲,「喪」事作一聲。
再看另一例:
名詞之「傳」念四聲,如傳記、作傳。
動詞之「傳」念二聲,如傳奇、傳真、龍的傳人。
妙的是看YouTube,宋以朗難得在書展露面演講,卻將張愛玲《傳奇》念成「傳」(音同『撰』)奇──撰寫傳奇?還是《張愛玲傳》太多種?
「人之專也,必傳。」意謂專心致志,其言行必能流傳。
▋張愛玲一新三藏
遙叩張愛玲101芳辰,竟要祭出唐三藏?
我正是要從經、律、論這三方,來看張愛玲的格局。也藉此一新三藏、一新張愛玲(Freshening Eileen Chang)。
不是只有玄奘才叫三藏。通達經律論的法師,就尊稱為「三藏」。東晉之鳩摩羅什、法顯、唐之義淨也叫三藏。
「經」即創作者原文,本指佛陀之說法──祂說法是原創。張愛玲的原創作品夠多,而收藏過程也驚險刺激,劫難重重:先是大陸「解放」後她銷聲匿跡,作品雪藏,沒幾年就逃到美國,終身不歸而不悔。宋淇將她介紹給夏志清,其後夏以英語論述詳述她的重要。港台都發掘她,漸漸評定她超級巨星的地位。其間不少人想盜版她的作品,跡近盜墓。到現在未經正式授權的所謂「張愛玲傳」有幾十種,多過「金庸傳」不知多少倍。
張愛玲致信宋淇說,這些出土舊作不被盜是「虎口餘生」。又說收藏「出土舊作」的《續集》、《餘韻》是他「無中生有」出來的。當時張的作品只在台港發行才能收到版稅──大陸盜版猖獗,而即使給作者稿酬,也只能在大陸用罄──人民幣不得攜出海外。
「論」不用在此多說了。高、中、低檔(包括八卦)的論述一應俱全,恐是現代文壇最多論述者,若不計金庸──金庸小說是否能與寫實小說比較,又是另一議題。總的來看,評論先行者以台港居多。
「律」呢?
西洋文學評論認為只要經(原創)、論(評家論述)夠好夠多,就能列為大師,因藝術不該被社會道德綁架。中國傳統講究「做人」,為文為人的標準都要,有點像張愛玲說的:「教書很難──又要做戲,又要做人」。我在此只想由歐美觀點來看文學上的律,即寫作律則。她是否傳下了寫作律則?
〈談看書〉明白講到文藝創作律:「在人類經驗的邊疆上開發探索,邊疆上有它自己的法律。」此文也傳授了小說創作觀,像是文壇宗師托出獨到心得,雖然故意不正式。
她愛好真人實事的「原料」,但這些原料像嬌貴的植物,移植成小說時一個不小心就會死。她也細究自己為何不「三底門達爾」(sentimental)。
「三底門」是哪一門,哪一派?
歸根究柢,「忠君」乃「三底門達爾」的源頭,是漢武帝獨尊儒術時以「三綱五常」制定下來的,連如何流露感情都有人為的規定。「君為臣綱」是第一綱,第二是父為子綱,第三才是夫為妻綱。因此李翰祥版紅樓夢裡,賈政告訴同遊大觀園的賓客:「三綱五常乃人之大經,事君不可以不忠,事父不可以不孝。是故忠臣出於孝子之門。──寶玉,以後少在丫鬟姊妹堆鬼混,要好好用功讀書,才能懂得這三綱五常的道理。」
「三底門」內有三綱門,看似「重門疊戶沒有盡頭」。這門路有門內漢知道,但不會說明白。在當時文壇,只有張愛玲敢打開這眾妙之「門」。《一代宗師》的宮二最擅於開門關門之間施展八卦掌,門禁重重,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原來不但有心窗,也有心門。
張愛玲至死都沒回大陸。1995她「棄世」,1996宋淇過世,1997香港回歸中國。像冥冥中自有定數。
雖然張愛玲曾向宋淇抱怨翻譯愛默生之苦,她自己也寫道「他的書像珊瑚一樣,在地底緩慢地成形。」這種形容是「張愛玲筆觸」,別人說不出來的。珊瑚隱喻潛意識,暗指不照著表面規則走,默默獨自生長,直覺強。她知道文人好用「高山仰止」、「登泰山而小天下」,就另闢蹊徑,潛入大海。在海島、港都容易看到珊瑚。中原地處內陸,對海不熟。
愛默森、梭羅都不信英帝國+天主教神話(君權加神權),不願照教條走。再加上吟出《草葉集》的惠特曼,野草燎原成美國的獨立運動。三人都被歸於超驗派。愛默麗.狄更森則是超驗女詩人,詩句充滿靈性,卻對宗教組織毫無興趣。
張愛玲認為國族主義也是一種宗教。她想寫一篇名為〈天安門外地球村〉的散文,惜未完成。那該是談美國都會生活的小品,會寫到紐約或洛杉磯多族裔共存的情景。當然標題就犯禁。
張學各種專論趁百年誕辰一齊出籠,如張小虹的《文本張愛玲》《張愛玲的假髮》(2020/09)、周芬伶的《張愛玲課》(2021/03),都寶刀未老。又有新一本《張愛玲傳》(劉川鄂,2020)──光是只叫《張愛玲傳》的至少十種,作者還包括余斌(1993。2013再版)、于青(1995)、胡辛(1996)、張均(2006)、王羽(2009)、文君(2011)、彭志剛(2018)、含瑛(2019)、王照(2019)。不只叫《張愛玲傳》,而加上其他字的「傳」更多,多不勝數。
唯因宋以朗費心整理七百多封的張宋鄺通信,輯成二冊的《張愛玲往來書信集》,頂著皇冠,正式於2020年九月出版,權威性號令天下,誰與爭鋒?此「終極」二冊《紙短情長》《書不盡言》巨鯨般襲人,「莫比敵」到有排擠效應,不但在某程度上推翻前論,也勢必引動下一波研究熱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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