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那個老闆。每次看見欖仁樹、聞到月橘花香,我就會想到他。他的機車行前面,馬路兩旁,各有一棵欖仁樹和月橘。以前上下班,我常使用兩種交通工具:家和火車站之間,我騎機車;火車站與台南之間,我搭火車。嘉義市的公車較少,機車因此不可或缺。從開始賺錢到退休,共有兩輛機車和我同行。它們是忠實的戰馬,與我一起見證風雨日星。
戰馬經常奔馳,偶爾傷病,機車故障時,我也只能夠送修。嘉義市的機車店算多,卻不見得每家都很會修車。各行各地都是如此吧,我想。
有一次上班途中機車熄火,不能發動,我只好推到最近的一家機車店。依據我的外行判斷,換一枚火星塞就行了。真的,那個老闆也這樣想。新的火星塞確實讓我的機車跑了一段路,大約一百七十公尺。我看看錶,反正已經錯過火車,於是又推著車回到剛才的店。
老闆睜著頗為無辜的大眼,打斷我的抱怨,冷冷地說:「你的車太老舊了。而且你騎太慢,要騎快一點!」
機車和我悻悻然離開那家店,走進下一家。下一家的老闆比較年輕,且穿制服。他說:「需要仔細檢查,晚上再來牽車。」當時我也只能那樣,我還得先去工作。
晚上,我回到機車店。年輕的老闆說了一些專業術語,顯示維修過程繁瑣不易,所以,費用是一千元。啊,那時我才恍然大悟,像是正被釣線拉扯的魚。
隔天,我的機車再次無法發動。幸好我有預感,在巷子裡提早試車。同巷的老伯得知我的遭遇,建議我去某機車行試試。
我去了,沒有懷抱太大希望。老闆身形矮胖,一大早就吃檳榔。我非常簡單地描述狀況,關鍵詞不外是「熄火」、「不能發動」、「修理」、「火星塞」、「熄火」、「不能發動」……
老闆聽完,拿了兩支螺絲起子和一張小板凳,開始拆下機車一側的外殼。五分鐘後,他將車體復原,然後發動。引擎發出嘶鳴,長又有力,彷若癱倒的戰馬聽見熟悉的召喚,立即起身。老闆騎上機車,在馬路上跑了一陣。
「好了。一百塊。」他說。
此後兩年多,我的機車沒有任何問題;此後十幾年,每跑一千公里,我固定回到他的小店換機油。即使輪胎打氣,我也儘量去他那裡。老闆很沉默,總是嚼著檳榔,極少吐出字句。我喜歡這種專業沉默的老闆,精純的技藝不需要話語裝飾。
退休之後,我騎機車的時間減少,一千公里變得漫長遙遠。不過,每到夏天,我依然回到他的店,看他換機油,跟他聊幾句。或許年紀大了,或者他知道我尊敬他,偶爾他也會跟我多說些話。他最常提到進香、環島、汽車、郵輪……
三年前,我又騎車去他的店。鐵捲門拉了下來,門前狹窄的空間整理得格外乾淨。我想:老闆帶著妻小去旅遊了。半個月後,我再過去,門庭依然冷清寂寥。我詢問隔壁,他的鄰居嘆了口氣:「心肌梗塞,去做仙了。」
我不知道老闆幾歲,大約和我年齡相近。他的機車行只有他,一人包辦全部。他有事外出時,老婆才會坐在店裡。老闆娘瘦高蒼白,一直有些病容。他們的女兒現在應該大學畢業了,上一次我見到她,她念高中。
這幾年,我經常想到某些人,其中幾位並不特別親近,也沒有什麼重要關聯。那個機車行老闆就是這樣的人。想到他,我會自動跳接伯樂,傳聞中懂馬的古人。
我想到他,還有其他一些人,追根究柢,或許出於自私?縱然此時他們都不在附近,也不太可能再見,有關他們的記憶卻可以撫慰我,讓我心情平靜,甚至愉悅。為了自己,我才想念他們?
我讀過一種觀點:「形體離開,精神面貌才更清晰。」身處五音五色中,靈性之眼反遭遮蔽,分不出美醜虛實。蘇軾也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果然如此,我的想念就不全是自私的操作了,而是自然淘汰,另類的優勝劣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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