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愛是一條線》
內容簡介:親情面前,其他都是次要的,現任總統府發言人KOLAS YOTAKA直視「愛」的真情書寫,關於父親離世、身分認同與挑戰、傳統與根源、信仰與愛「我決定把我還記得的那些寫下來,不再耗費無謂的心力去掩飾悲傷。這段時間,我反省自己,回憶父親,藉著他的歌,寫下他與我共同的生命。因為這樣,我就不用為父親的人生劃下句點,也不用在一、兩年之後,讓他變成我們生命中的往事。」—— Kolas Yotaka
Kolas在她父親離世之後三個月,首度直視自己的悲傷,為記錄父親同時療癒自己,一本關於親情、身分認同、信仰與愛的動人書寫。
全書由一場阿美族女性的告別儀式展開,以「認同」「承繼」「信仰」「奮鬥」「挑戰」「跨越」「勇氣」「牽引」「擁抱」「告別」「改變」「回歸」等十二個篇章,串起作者現在進行中的工作場景與父親過往相處的點點滴滴;在面對人生重大挑戰時,作者始終不忘父親「以身為阿美人為榮」的諄諄教誨,深信唯有認同生命的根源,為自己的人生座標定錨,才有展翅飛翔的勇氣。
很多時候,愛一個人,是從他過世之後才察覺。Kolas何其幸運,能夠在預知分離的時刻與父親緊緊相隨,又何其遺憾,再愛的人,也有遠走的一天。「愛是一條線」,親情有如一條看不見的線,始終牽引著我們,任我們遠走高飛,也能夠尋回它的方向。
作者透過本書,進行過往與父親生活的爬梳與回顧,藉以療癒自己在面對失去父親之後的心情,然後準備繼續前行。同時也藉此記得,對父母再多的陪伴都是不夠的,要在來得及的時候多擁抱。
作者介紹:Kolas Yotaka ,來自花蓮縣玉里鎮Halawan部落的阿美族人;東海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政治工作者、記者、譯者、主播,還不斷想念父親的人。
搶先試閱:〈認同—我是Kolas,Yotaka的女兒〉
我獨自站在舊金山的飯店房間,面對窗外,身邊陪我的是塞滿五天出差資料的手提行李。因為擔任總統府發言人,我陪同賴清德副總統出訪宏都拉斯。二○二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約莫當地時間下午二點十分,回程再次過境美國,再過幾分鐘即將啟程前往舊金山軍用機場飛回台灣。
一如過去九十幾天,經常想起父親。時差來襲,霎時時空錯置,正巧手機播放著Nina Simone的〈Young, gifted and black〉:
To be young, gifted, and black (做一個年輕、有天賦的黑人)
Oh what a lovely precious dream (喔 那是多麼美好珍貴的夢想)
To be young, gifted, and black (做一個年輕、有天賦的黑人)
Open your heart to what I mean (打開心胸聽我說)
In the whole world you know (你知道在全世界)
There's a million boys and girls (有百萬名男孩和女孩)
Who are young, gifted and black (都是年輕、有天賦的黑人)
And that's a fact ! (那是一個事實)
To our young, gifted, and black (我們年輕、有天賦的黑人啊)
We must begin to tell our young (我們必須跟我們的年輕人說)
There is a world waiting for you (前方的世界等著你)
Yours is a quest that's just begun (你的追尋才正要開始)
When you feel really low (當你陷入低潮)
Yeah, there's a great truth you should know(你必須知道一個偉大的事實)
When you're young, gifted and black(當你是年輕、有天賦的黑人)
Your soul's intact (你的靈魂完整無缺)
聽著Nina,一月底的舊金山氣溫低,此時身上穿的是被父親讚美過好看的大衣。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張父親年輕時穿風衣的照片。那時他大約三十四歲,在日本東京灣的一艘渡輪上。他的身形修長,風衣立領挺拔,高挑、簡潔、雙肘靠著甲板後方欄杆,自在站立,削瘦的肩膀挺起他的骨架,若有所思。
「你必須知道一個偉大的事實,當你是年輕、有天賦的黑人,你的靈魂完整無缺。」
突然之間,一股強大的力量從鼻腔加速往上衝,眼淚奪眶而出。想起他的一生,還有我的人生。父親還在的時候,不管發生什麼事,他總是站在我這一邊。過去九十幾天,突如其來的想念,經常像抽搐一般一觸即發,成為一種持續性的入侵。這種悲傷突襲,足以讓時空瞬間休克,靜止在某一個曾經與父親對話的場景,然後父親的影像會慢慢消失,最後只剩我一人站在那裡。
但工作還沒結束。這時我把大衣配在腰際的腰帶打上第二個結,綁緊,正準備開房門。伸手拉行李之際,不禁反問自己:我為什麼站在這裡? 想起三個月前還在病榻上的父親,要我努力繼續我的人生,他說:「爸爸不在了,但是你們人生還要繼續走下去啊,不是嗎?」
父親在二○二一年十月三十日清晨七點五十八分過世,那一刻,我們正握著他的手。接下來,他採取了一種極端的做法:不告知親友、不通知教會、不停柩家中、直接火化。因此我也採取了一種極端的做法:不請喪假,一如往常,彷彿這個世界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人注意我。
「人生還是繼續走,不管你遇到了什麼,還是要繼續走,」過世幾天前他指著牆上祖父的照片說:「(我的)爸爸走的時候,我們還不是一樣繼續走過來了嗎?」斷氣後,父親就這樣在短短兩小時之內,消失在我們懷中。
聽見飯店房門外有人聲像風一樣掃過,似乎是人群正簇擁著副總統準備離開飯店,驚覺自己已經遲到,若再不下樓將要錯過前往機場的車隊。於是趕緊拉起行李桿,快步打開房門。才一開門,此時舊金山只有十二度低溫,讓還掛在眼角的眼淚格外熱燙刺人,又要啟程了。
父親給我的名字
父親為了紀念他的母親,給我起了他母親的名Kolas,所以我跟我的祖母一樣,都叫Kolas。Kolas是我的名,Yotaka是我父親的名,所以全名Kolas Yotaka,即代表「我是Yotaka的孩子」或「我是Yotaka那一家的Kolas」之意。父親要求,他死後,要在他的墓碑與骨灰罈上,用阿美族文字刻上他四個孩子的阿美族名:Kacaw Yotaka、Kolas Yotaka、Hongay Yotaka、Cawas Yotaka。
「你們的生命是從這骨灰裡來的,這(刻字)也是要你們團結,兄弟姊妹的感情要凝固在其中,這骨灰裡的血脈,離不開你們。」他過世前兩週這麼交代。
我的祖母是Kolas,我的曾祖母是Dongi,我的曾曾祖母是Nakaw。我的根,是現在被劃為花蓮縣玉里鎮的Halawan部落,我是一個阿美族人。過去台灣原住民族沒有漢名漢姓,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畢竟我們是不同的民族,使用不同的語言。日本人來了要我們改日本名、國民政府來了要我們改漢姓名,一直到二○○三年立法院修正「姓名條例」,使原住民族人的姓名可同時與漢字並列,使用羅馬字拼寫,並登記在身分證上,我在二○○七年徹底恢復了我的阿美族名。
我主張完全拋棄漢字,並以阿美族文字(也稱「羅馬字」)書寫姓名,才能正確發音唸出阿美人的名字。我認為唸對一個台灣原住民的名字,正如我也學習唸對千千萬萬個非原民的姓名,不但是當代台灣人必備的禮儀,也是對一個人基本的尊重。
但自從我成為政治人物之後,這種主張成為一個問題,已經對某些人產生干擾。網路上,機器人網軍往往衝著我對使用原名的堅持而來,排山倒海的羞辱,大多以「漢奸」「走狗」「妓女」「去中國化」或「分裂主義者」稱呼我。
為何用阿美族文字登記阿美族名會是一個問題?
「他們憑什麼批評妳的名字?」父親掛念我多年來遭人辱罵:「妳的榮譽就是我的榮譽」,他要我忍耐,因為天主會看顧。
根據父親的口述,在日據時代,我的祖父Maro'在少年時期被一位在電力公司做事的日本主管帶走,到他家中幫傭。該名主管姓「吉成」,最後把祖父帶到台北,讓他從小學念到中學,還把自家的姓「吉成」給了祖父,並為他取名「志成」。在那個日本人統治台灣的年代,祖父的名字從Maro'變成「吉成 志成」。他學的日語,也跟這位吉成先生一樣,屬於關西腔。
「和」「 番」 有別的時代
祖父成年後,結婚,生下七個孩子,我的父親排行老三,在一九三七年出生時,由於祖父所服務的電力公司四處調派他任務,當時正好派駐在老家玉里鎮相鄰的富里鄉,於是父親就在現在花蓮縣富里鄉的東里車站附近出生,我那祭師曾祖母Dongi為他取名「Kacaw」。但「Kacaw」出生後,因剪臍帶處未妥善護理,持續發炎,直到兩歲前仍經常發燒,體弱多病,一度幾乎夭折。我的祖母Kolas認為是因為名字不祥所致,主張改名。在那個日本人統治台灣的年代,祖父母自然為父親起了個日本名,單名「豐」(讀音為Yotaka),全名「吉成 豐」。從此以後,Yotaka成為外來語,屬於阿美族男性的名字,也有其他男性沿用。
我父親出生的年代,我們還被叫做「番人」。那是一個階級分明,「和」「 番」有別的時代。「番人」不能與日本人同車、同校、同桌,因為我們被認為是低下骯髒的民族。
但祖父因替日本人幫傭,還被納為義子,經歷了其他同部落阿美人不會有的奇幻之旅:到台北求學,在電力公司就業,還分配到日本宿舍,與日本人成為隔壁鄰居。宿舍的格局與其他日本人的房舍一樣,看似無差別。平日講的是日本語,父親與兄弟姊妹也穿著跟其他日本孩子一樣的便服,每天躺睡在榻榻米上,與日本人生活看似也無差別。這一切發展,在當年的「番人」社會中,相當罕見。
骨子裡的認同
父親回憶,日式宿舍的客廳有個檳榔籃,裡面放著檳榔、白灰與荖葉,祖父一下班就找來吃。我們這一家人,外表穿著看起來像日本人,但內心深處是根本的Pangcah(即「阿美人」之意)。只要一進家門,就是截然不同的景觀、樣貌、姿態、舉止、語言。白天,父親與兄弟姊妹的玩伴都是日本孩子,以為自己與他人無異,但回到家又講不同的語言,小孩子開始對自己到底是什麼人產生疑問。
有一次要從台東坐火車回花蓮的部落老家Halawan,被隔在「番人」才能坐的車廂。為什麼從「日本人」的宿舍被轉到「番人」的車廂,父親的大姊忍不住困惑地問:「我們到底是日本人還是番人?」祖母大聲喝斥:「O Pangcah kita nini!(我們是阿美人啊!)」
我的名字叫Kolas,是Yotaka的女兒。O wawa nu Pangcah kaku,我是阿美人。父親從未離開,他還跟著我呼吸,跟著我講話,跟著我跳舞、跟著我歌唱。他還繼續引導我的指尖,在我的吉他弦上彈奏,當我跟不上正確的和弦進行,他會用手在餐桌上用力打著節拍,成為我的嚮導。
「Pangcah不會迷路,因為妳是Yotaka的女兒。」
記得自己是誰的孩子,就不會迷路。這就是為什麼,我堅持使用族名的原因。
牽引—愛是一條線
二○二一年十月下旬,已是預期分離的階段。我在晚餐前回到家,那幾個月我幾乎每天往返於台北與台中。父親的身體因癌末的折磨又更削瘦、虛弱。但儘管連站一分鐘都困難,看見我開門回家,他還是緩慢從床上坐起,自己按壓床邊的電動開關把手扶欄杆放下。緩慢的,先把右腿移下床,再把左腿也放下,坐穩之後站起身,展開雙臂,擁抱我:「妳回來了,」他拍拍我的背說。
放開我後,他在床沿坐了不到兩分鐘,看看我,實在因疼痛坐不住,想找東西撐住身體,於是他又慢慢躺回床上。我趕緊上前幫忙調整枕頭的位置與高度,讓他找到一個相對舒適的角度,可以繼續躺著。
他的床,靠著窗,有光。躺在床上,靠窗的左手臂往上抬,手背則壓在額頭上,朝上的手掌心雖然看起來還是紅潤的,但他閉著眼睛,皺著眉頭。我知道,那種疼痛已經超過人類可忍耐的極限了。我說不出話,慢慢在腳邊放下我的公事包,在床邊坐下,陪著他。我們父女倆就像一對互看的人像剪影,在二○二一年的秋末冬初,背著光在窗前靜止著。
幾分鐘之後,他看著坐在床邊的我,舉起食指,在我面前點了好幾次,說:「妳知道嗎,耶穌告訴我『愛是一條線』。
我沒有講話,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用一種孤獨但勇敢的神情。然後他抬起已經削瘦虛弱的雙臂,一前一後在胸前做出收漁網的動作,好像拉著一條繩索,要往自己的胸前收。他再說一次:「耶穌說『愛是一條線』,祂拉、拉、拉。」他眼睛看著我,像演默劇般拉著那條看不見的線,好像要把我緊緊拉到他面前。
然後他放下雙臂,用食指在空氣中又點了幾下,像是做了一個結論。我點點頭。後來他又疲倦了,就閉上眼睛休息。這時天色又暗了一點。
我在更年輕時,早早離開家。對這個世界曾經愛、曾經恨、曾經快樂、曾經受傷、曾經雀躍、曾經迷航。但父親固執的愛與信仰,始終導引著我回家。
我以為自己可以獨自展翅飛翔,但原來他早已在我的血液植入一種磁場,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便不自覺地受他牽引,一直往他愛的方向去。年輕時,不知道自己正被一條線拉著,傲慢地向外飛往一個自以為「不被愛綑綁」的宇宙,自顧自地說要做一個獨立的個體。但現在才發現,自己始終被一條看不見的線牽引。如今這個節骨眼,正以光速,被往回拉。
不住的禱告「耶穌我愛祢」
我繼續坐在床邊陪他。即便倒臥在病榻中,我的父親依然是那個高大、修長、堅強的男性,絕不輕易說痛喊苦。但這天當我問他身體狀況,他第一次直白地跟我說:「很痛苦。」原來肉體的痛苦,足以讓人理智鬆懈,不再擔心過度暴露內心真實的感受。他講話的聲音已相當微弱。
我摸摸他已經滿布皺紋的手,用我的右手拇指,勾起他的右手拇指,另外四個手指頭緊握著他的手背,他也同樣握住了我,一起放在他的右胸前。我這樣挽著手陪他安靜了幾分鐘。
「妳幫我祈禱好不好?」他用僅剩的一點力氣睜開眼睛看著我。因為他想要禱告,卻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
「好!」我靠近他重聽的耳邊大聲喊。
「妳幫我唸『耶穌,我愛祢』,幫我跟天主求,求祂把我的靈魂收走,好不好?」他睜大眼睛,用著像當年要求我認真讀書時的表情看著我說。
「把我的靈魂收走。」
我停頓了好幾秒,看著他幾近下令的眼神。
父親知道,我從小即是一個對他有求必應的孩子。我聽他的話,照他的指示,總是希望他開心,即便偶爾愚蠢的決定,也盡我所能。現在的他已經不是他,必然自覺對自己的身體已無法控制,他正在信仰上接受嚴格的試煉。
「把我的靈魂收走。」
即便在這個節骨眼,只要能減緩他的痛苦,任何人要我做惡魔我也會毫不考慮答應。這對做女兒的來說,是一個過於殘忍的要求,但我決定無差別地答應父親,同意他,讓他知道我們跟往常一樣,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他跟我們說過非常多次,他已感到滿足,人生圓滿且沒有遺憾。
即便要我禱告請天主把他的靈魂收走,我也用力點頭:「好。」我就是這樣的孩子。
我依他所願,不斷呼求「耶穌我愛祢」「耶穌我愛祢」「耶穌我愛祢」。我真心渴求奇蹟出現,祂真的可以「收走」我父親的痛苦,不管用什麼方式。我的禱告聲與他張嘴微弱的禱詞重複交疊,就像以前他領經帶領我們禱告一樣。現在輪到我要幫他把「耶穌我愛祢」唸滿整個屋子。
我的右手持續挽著他的右手,我邊唸著,同時邊注視著閉眼禱告的父親。自我上學、懂事以來,已經不曾再摸過爸爸的臉,於是我邊唸著禱詞,邊忍不住碰觸他的臉頰。霎時驚覺,父親臉上的皺紋,多年來總讓人誤以為他過於剛硬、銳利、線條分明,一旦伸手觸摸,才發現父親竟如此柔軟脆弱。
我看著皺著眉頭的父親,繼續忍痛低聲跟我一起禱告「耶穌我愛祢」,並把解消痛苦的期待,放在我身上,我突然忍不住啜泣起來。肉體的痛苦,可在表情顯現;但心靈的痛苦,只能緊緊包藏。等藏不住的時候,眼淚替你說。
父親因為我的暫停,睜開眼睛,看見我低頭流淚,他安靜了片刻。右手依然沒有放開我,但奮力舉起另外一隻手,拍拍我的肩膀說:「妳是一個好女兒,妳是一個好孩子。」然後他閉起眼睛,握著我繼續禱告。我只能擦乾眼淚,繼續跟上。
多年來,他為我們兒女開了一條路,而且不曾放手。沿著線,繼續拉著我們走。
愛是一條線,你或許還不知道會被帶到哪裡,但當時刻到來,就會發現,愛就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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