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7日 星期六

聯副駐版作家新作 -- 生而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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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5/18 第4648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生而為人
小詩房╱雨
人文薈萃 聯副5-6月駐版作家:黃錦樹

  今日文選

生而為人
黃錦樹/聯合報

聯副5、6月駐版作家新作發表 -- 生而為人

每想到亡友寅君,腦中就會浮現一大片茅草地,青灰色的天空。一間破舊的鐵皮屋,屋頂鏽色橘紅帶褐,一端也長了一叢小草。小屋陳舊的板壁倒顯出惶然的灰白。整片的白芒花朝天顫動,像一列微明的火。輕風拂動,把草浪推向一邊,隱隱浮現巨大的虎背的金黃與黑色斑紋。

虎年生,宗族裡不知哪個「有讀冊的」長輩給他取了那樣的名字。毫不意外,他最愛的動物是老虎。他晚讀,我屬龍。因此我喜歡龍。沒有龍,龍魚也好。那也是我現在從事的行業:開一爿小小的玩魚店,主要是賣三四吋長的幼龍魚,紅龍、金龍、銀龍,當然還有其他常見的熱帶魚,小孩喜歡的。龍魚的買主主要都是些大小老闆或想發財的俗人,我自己愛的是市場上沒人要的青龍。

而寅常恨不生而為虎,而為人。

他常夢到老虎,夢到老虎出沒在他家遭圍,待他如貓一般溫馴,會以粗礪的舌頭舔舐他背上的傷口。但那其實是祖母敷藥的手。

他家在夢裡也被移到那片荒蕪茅草地。

他常夢到老虎把他父親給吃了,連骨頭都啃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張攤開的皮。

但他家其實並不是那樣開闊的地方。而是被夾擠在別人的房子的陰影裡的破敗小屋,全由廢棄材料建成。那原是人家豬舍的遺址,緊急狀態時他們一家被軍警從芭裡趕出來,向親戚求援勉強覓得的,一處不堪的落腳處。緊挨著排水渠,因此他家人都向陌生人用閩南語描述他們住「挨港墘」(「挨著港墘」省去著成了名詞)。

他小四那年轉到我們班上來時,就是一臉憤恨的神情,即使笑,也僅僅是嘴角微微的牽動緊繃的臉頰而已。脾氣火爆,動不動就與同學打起來;因此常被老師使勁鞭打,不論打腳、打背、打屁股,他都是一派輕鬆,彷彿不以為意。熟識了後方知道,相較於他父親酒後對他的施暴,老師的手勁就像搔癢而已。每當體育課,打球時他極其爽快的脫去上衣(那是我這種白淨如女生的油胖身軀不敢做的),就可以看到他背上層層疊疊縱橫交錯的凹凸瘀黑杖痕。即使他的皮膚曬得像印度人那樣黑,也還是可以辨識出那更黑的沉降。打球也是他難得放鬆的時刻,人也變得靈活得像隻猴子,臉上會浮現比較完整的笑。

但他成績總是不好,常向我借作業去抄;我常耐心的要教他,但他會說他不是不會,只是不想做。後來知道他爸常一早就叫他到芭裡當他助手,一直忙到正午,才讓他匆匆忙忙騎著那輛斷了一臂的腳踏車去上學。課後返回港墘的家。

那地方認識他一年後他才讓我走近──前此,有好幾回我陪同他一路步行返家(他推著那輛吱吱作響的腳踏車),從柏油路拐進塵土飛揚的紅石子路,每間房子的屋簷牆板五腳基上都積了厚厚的紅土塵。拐了兩個彎後,過了一間好像埋在紅土裡的小雜貨店,右邊是一間香蕉批發商,散發出濃濃的臭土味和爛熟的香蕉味。「回去吧。」他說,每每要確定我的身影退回到柏油路的界限那裡,他才會繼續自己剩下的路。

小五那年所有班級都是上午班,看他總是吃不飽的樣子,我每天把自己2/3的早餐都給了他(祖母自己做粿來賣,總是給我過量的食物),反正我即使不吃也不餓。他才告訴我兩年前他父母離異,是被他爸打跑的,她帶著兩個妹妹回?坡娘家去了。此後壞脾氣的父親脾氣更壞了,打零工賺的錢還不夠他平日抽菸喝酒打牌。父子倆一摃起來,他就會挨揍。

他的一日三餐靠的是他祖母養雞鴨,賣了,或用蛋去換一點米肉。伊每天早上都到菜市場去撿菜葉魚肚魚頭蝦殼,剁碎了做雞鴨的飼料。他吃的蝦仁都是祖母從蝦殼堆裡沒剝乾淨的蝦尾裡一個個剔出來的;菜葉只要有局部可食的都會挑出來,老豇豆則把種子剝下來煮。菜市場裡的人都認得伊,都是伊唐山祖籍地,或伊早逝的先生的同宗晚輩。都知道伊是來自唐山的那代人,也知道伊的窘迫。常會以低廉到不可思議的價格把太久無人買以致軟癱的菜賤賣給伊,殺豬的老陳更常贈與豬頭肉、雞冠油之類的。

有一天日暮他破例讓我到他家去。

我們拐過最後一個彎,沿著大排水溝邊潮濕的石板,一路向下,盡頭的小房子即是他們家隔壁人家不斷有人探出頭來,石板路挨著別人家挑高的廚房。還沒進門就聞到一股撲鼻的雞鴨屎味,公鴨的嘎嘎聲。緊鄰房子廢鐵皮隔出雞寮,簷下淺淺的水泥小水溝橫過,流著水,水底有飯粒和沖得散開的雞屎。

排水溝邊一棵高瘦的椰樹拔起。

他家沒有門牌。屋裡小而逼促。水泥地板高低不平,有裂痕也有破洞。客廳只有一張桌子,一個神台,一個燈泡。一屋子都是雞鴨屎味。牆板過去就是雞寮鴨舍,牆腳木板間常可看見失眠的鴨子伸進扁扁的嘴,顫動著覓食。他說另兩面牆外鄰居也養著雞呢。

他的小個子祖母,挽著髻,黑袍子黑長褲,禮貌的問了聲「吃飽未?」動作隨即迅速的消失在黑暗裡。伊幽暗的房間裡飄出一股強烈的尿味。

再晚些,摩托車咆哮,吱吱嘎嘎的剎車聲,車燈直照進屋裡。寅的父親帶著一身酒味回來了。高大但眉頭糾結的男子,他的頭高於燈罩,以致半張臉陷於黑暗中。但仍可以看出他一臉的不快,好像連續吃了許多場敗仗似的,對我這個陌生的客人也視若無睹。寅的祖母小心翼翼的問他吃飽了沒,歛手微曲著上半身,像個資深的女僕。爾後他暗沉的臉走向廚房,不久響起沖涼的水聲。

那屋裡有一股說不出的潮濕陰涼,兼之那讓人喘不過氣的味道,讓我感覺好似置身爛泥河底,連呼吸都覺得困難。那濕氣,那微細的雞糞人尿粒子,在我每一次吸氣時,都進到我肺的最細微末端處,好似會滋養羊齒植物,讓它發芽生根。那個夜晚,讓我多年以後還牢牢記得,深深的摻進我對寅君的印象裡去。猶如我深信,那古怪的氛圍必然也日積月累,滲入他的個性裡。讓我有個錯覺,似乎他們一家人都是古老黏濕的魚,有著粗大的墨綠色鱗片,往返巡遊於光影明暗之間。

寅還帶我到他工作的芭裡體驗體驗,他協助他父親清理新芭,建立防火線、燒掉推倒的大樹頭,砍除小樹、雜草亂藤,拉線定位,挖洞植下一排排橡膠樹苗。沒一會我就癱軟了,坐在樹蔭裡喘氣。

他說他爸如果不喝酒倒是個不錯的爸爸,不知道為什麼喝就變鬼。

工餘我們到河裡嬉戲抓魚,對我而言,那一切都是新奇的。看到他大膽的從高處「澎」的一聲跳進河裡,自在的潛游著。而我,看到那麼樣咖啡色的水就覺得害怕。誰知道那深處藏著什麼。他說深處有著各種魚呢。

這才是他的世界啊。

他還帶我去偷摘水果吃。我早就把祖母「不可偷東西」的叮囑拋諸腦後。那些馬來人種的紅毛丹樹都只比成人略高。半生熟的紅毛丹變黃了刺扎扎的結在樹頭,只需把樹枝下壓,伸長了手就搆得到。咬開來果皮猶帶著澀味,但果肉咬起來特別有滋味。我們還偷偷爬上鄰園枝葉濃密高大的山竹樹。他交代要穿著鞋子爬上去。山竹樹的分枝對稱得像梯子,很好爬,只是得隨時注意是否藏著蛇。我們隨意摘著果吃,果殼往遠處拋。他說要讓園主以為是猴子吃的。

忽然有人聲。一個中年人騎著腳踏車靠近。我嚇得想快速到樹下,他卻示意不要動,再往上爬。到一個位置後,他用手勢表示別動。「連屁都不要放。」他在我耳邊悄聲說。那人把腳踏車停在樹下,從後座搬下若干工具,到園子裡東摸摸西摸摸,檢視他的作物,砍了一梳香蕉、摘了幾顆紅毛榴槤。園子裡沒有草,一旦我們從樹上溜下,必然會被他瞧見,只好耐心等待。

天有點暗了。我們聽到寅的父親在遠處叫喚他的名字。

然後那人回到樹下,收拾工具,也曾抬頭張望。還好他並沒有看到我們,我卻被嚇出一身冷汗。非常刺激。

那人終於離去。他走遠了我們方溜下樹,在樹頭痛快的撒了一大泡熱尿。

那是我平生最快意的一泡尿。

寅說,常有附近的孩子來偷果。大家都窮,沒東西吃。但他們喜歡賴說是他偷的,害他被他爸揍。

當然,我也帶他到過我家,新村裡的一間小屋。我的巢穴很單調,堆滿了打打殺殺的漫畫、武俠小說。父母過世得早,祖母獨力拉拔我長大。祖母很喜歡他,說他長得真好,一臉聰明相。

我有時會應寅的要求帶漫畫去學校給他看,因此被老師警告了好多次。

幾個月後,他有幾天沒來上課。第二天我就忍不住往他家跑。在辦著葬禮呢。是宗親會館和福建會館聯合操辦的。寅穿著孝服默然的摺著金紙,我看到他母親和妹妹也回來了,最小的妹妹還是個走路還不穩的小娃娃。看到我他勉強牽動嘴角,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竟說:「老虎咬死的。」有一股嘲謔的意味,但難掩幾分落寞。到訪的賓客在那裡亂講,有人說是車禍,喝了酒撞了囉哩;但也有人悄聲說他酒後摸了某某的老婆的屁股,被人亂刀砍死在山芭裡。後來確認是挖土機出了意外,把他給壓死了。

之後寅就輟學了。葬禮後他就再也沒到學校來。那年頭那樣的學生很多,反正也沒什麼人在意。聽說他母親要帶他到?坡,但他不肯。是不捨得丟下老祖母嗎?也許。我到過他家,他祖母淡淡的說他去做工了,告訴我他在巴剎的哪個麵檔當學徒。我遠遠的看到他的身影,頭低低的被老闆斥罵著。不久又換了個檔子。

就那樣跌跌撞撞的過了許多年,從洗碗、切菜一路做到拿剷拿勺,人也漸漸長得高大結實,算得上好看,兩眼有神,但有時神情中帶有幾分邪氣。

有時和家人去吃消夜會驚訝的發現他在裡頭。我會到廚房去和他打個招呼,但他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因此不常見到他。

而我一直索然無味的念著書,初中,然後高中,成績普普通通,也不知將來要做什麼。寅倒是勸我趁年輕到國外去走走,開開眼界。

有一兩年,聽說他到外坡去了,流浪在半島各鄉鎮,有時聽說人在新加坡。也有人說他和一些幫派有來往,和一些年紀比他大很多的女人關係曖昧,常因女人與人爭風吃醋,打架。

偶爾聽昔日的同學說他在哪裡火大摔了鍋子,不幹了;有一回差點揍了老闆,和態度惡劣的客人差點打了起來,菜刀與凳子對峙。經常被帶回警局。

聽說他祖母過世,我走訪港墘時葬禮結束已多日。小屋關起門略顯歪斜,更像是處棄置已久的破寮子了。幾張冷漠的臉出來張望一下。但有個五官凸凹不平的婦人,竟然清楚的知道寅在哪裡工作,聲音刻意顯得親切,一副和他很熟的樣子。

但寅此後顯然再也沒有回到那小屋。

有一次我心血來潮信步往那兒走去,看到它完完全全的變成鄰人的雞舍了。

那天找到寅工作的「和記」茶餐室,就在河邊大樹下。他那背上有巨大tiger啤酒標誌的、油漬處處的上衣右邊袖子上,用銀色別針別著一小塊藍色的布。他正處置一尾兩尺左右長的多曼魚(註:台灣籠統的叫牠「魚虎」),正揮動木棒猛擊牠的頭,一直打到牠嘴裡湧出血來,不再動彈。隨即刮除魚鱗、剖肚、拔除魚鰓,洗一洗,再一手壓著側擺的魚身,利刃刺進魚背,俐落的水平移動剖下一大片漂亮的肉,露出與粉紅魚肉密合的魚刺脊骨。

「想吃什麼?」他叼著菸含混的問著。我說我吃過了。

「你怎麼都沒長高?」我無奈的笑笑。上高中後,班上嘴賤的同學就紛紛叫我「小矮人」了。

「我阿嬤死了,」他隨著知道來意。手沒停,持續快速的切著魚片。不知是有點感冒還是有點哽咽,還是嘴裡含著菸的關係,聲音有點混濁。「也是解脫。她最後這幾年,晚上眼睛差不多看不到東西了。家裡燈也沒開。一整晚就坐在黑暗裡等我回家。我收工回到家最早也要一兩點。」

「也好,」他吐了一大口煙,揮揮手,「我在這世間沒有牽掛了。」

寅老成的話語讓我覺得陌生,也有一絲不祥之感。哪部爛片學來的台詞啊?我們不是都才在二十歲邊上嗎?他確實大一些,有大人樣了。但我都沒什麼長高,一直還是小六那個高度。甚至一直到今天。 (上)


小詩房╱雨
宋玉澄/聯合報
哭泣的那張臉

把天與地的容貌都變得模糊了


  人文薈萃

聯副5-6月駐版作家:黃錦樹
本報訊/聯合報
左手寫小說,右手寫評論,曾被學者王德威稱為「壞孩子」的黃錦樹,參與、甚或發起各項文學議題討論,卻未停止創作,近期聚焦馬共題材,逼視馬華文化、歷史種種困境,引起注目。

想與黃錦樹對話的朋友,請於5月31日前以email或傳真提出書面問題,本刊整理後將交作家本人,擇要回答刊於聯副。聯副信箱:lianfu@udngroup.com;傳真:02-8692-5821。

黃錦樹關鍵詞:

1.小說家

2.文學評論家

3.燒芭現象

4.近期最重要著作:《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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