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說,羅曼史是女人寫給女人看的愛情小說。在租書店的角落、7-11商店架上四十九元的口袋書區,都有長相夢幻的女生或男女相擁的封面,這些小說多半都屬於某種「系列」。對羅曼史毫無興致的人,自認能從羅曼史封面猜到故事情節,於是嗤之以鼻:「公式小說嘛,難登大雅之堂。」 這態度反映出羅曼史在大多數社會中的「文化/文學/學術地位」:大眾的、具公式的、重複性高的、可丟棄的、「給女生看的」。簡言之,是「沒有價值的」。
羅曼史,說穿了,不就是講一個女生愛上男人,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嗎?
社會上對羅曼史的態度輕蔑,卻無法解釋自一九三○年代至今,羅曼史為何始終稱霸全球書市?即便全球書市在二十一世紀後期大量萎縮,仍不見羅曼史消失。全球市場的成功證明了兩件事:羅曼史確實是「商業操作」下的成功文類;這種文類的讀者群龐大、多元、忠誠且購買力高。羅曼史的讀者群不但從閱讀的過程中得到滿足,而且全力為小說價值辯護,如同在捍衛自己的愛情與婚姻。大學裡,文學相關科系的的課本中不會有羅曼史跟相關的「文學評論」,但是 Amazon 暢銷排行榜上「格雷的五十道陰影」或琳達‧霍華的「夜幕」仍居高不下。
從什麼時候開始,「羅曼史」一詞是指有公式的愛情故事?這些看似重複的小說情節為何讓讀者不斷的閱讀、購買及討論?公式怎麼來的?最後,羅曼史為什麼被視為「是女生的」小說?「女生的小說」就「難登大雅之堂」嗎?
女性的冒險成長故事
中文「羅曼史」一詞源自於英文的romance,原指歐洲中世紀的騎士文學。我們今日認知的羅曼史小說是來自一九○八年,創立於倫敦的米爾思&布恩(Mills and Boon)出版社。米爾思&布恩在一九三○年代面臨財務危機,老板傑洛得米爾思(Gerald Mills)跟查爾斯佈恩(Charles Boon)發現大部份去租書店的讀者都是女性,其中借閱率最高的書籍,是男女歷經艱辛、最終修成正果的愛情故事。因此透過精密的生產行銷,做過無數次讀者問卷調查後,決定 全心投入羅曼史的出版。他們不僅獲得空前的成功,更成為羅曼史的代名詞。很快地,羅曼史的開發與開始出現效仿者,書市開始有了一種專門滿足女性需求的愛情故事。
上述的成功故事(或者,致勝的說故事方法)不但代表羅曼史劇情的暢銷,這文類的前世今生更可視為女性讀者、作家、編輯和消費者,從十八 世紀歐洲進入工業社會,到今天全球化資本主義市場的冒險成長故事。自十八世紀至今,全球閱讀社群已面臨不同的社會制度(由封建帝國到現代國家),也面對不同的購書模式(從書版商訂精裝書到隨雜誌連載,固定訂閱廉價軟皮小說,到今天可以選紙本、網路版還有買電子書)。最重要的是,女性的社會地位在這三個多世紀以來,已從家父長制的財產(a chattel),變成挑起家國大樑的現代公民與消費者,這使得羅曼史的故事背景與角色也隨時代改變。
發展至今,羅曼史已經有相當多種的亞類,男女主角的身份多樣,場景不一。女主角從涉世未深、離群索居的少女,搖身一變成為大學女生或朝九晚五的粉領階級,但也不乏稱霸職場的女強人。女主角也從幾乎是處女,變成將性生活視為日常的新女性。現實生活中,婚姻不再只是女人爭取的終身保障,世界上也有二十三個國家開放同性結婚。羅曼史的成功在於角色會順應時代改變,成為讀者喜歡的樣貌,因此近日便出現專為LGBTQ打造的故事。
在世紀交替時,也多出了以大都會輕/熟職業女性為主角的「都會愛情小說」(chick lit),以海倫‧費爾汀(Helen Fielding)的《BJ單身日記》、甘蒂斯.布希奈爾(Candace Bushnell)的《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以及蘇菲雅‧金賽拉(Sophie Kinsella) 的購物狂系列為二十一世紀初的代表。而在二○一二年,詹姆斯 (EL James)的《格雷的五十道陰影》更以勢如破竹的銷售量,一舉將過去是小眾的BDSM帶入主流的羅曼史市場。即便如此,故事劇情仍專注於男女主角愛情的發展:最重要的是,不論羅曼史的男主角出身為何,總是出類拔萃、高大英挺、氣質非凡,冷漠外表下總有著飽受創傷的內心,唯有溫柔體貼的女主角能融化那堅硬冷漠的保護層,讓男主角瞭解愛的真諦,共結連理,鍾愛一生。
當艾瑪遇見羅曼史
商業羅曼史雖然是二十世紀的產物,「遇到真命天子的故事」卻是從英國十八世紀發展出的劇情,活在十九世紀中葉的艾瑪‧包法利便是此言情小說的忠誠讀者。少女時期的她在修道院讀中學時,就跟著稍微年長的女生偷讀藏在口袋的愛情小說。那些小說總充滿了 「愛情、愛人、受壓迫的女人孤單的昏倒在涼亭中,每一章都有騎士被殺死,每一頁都有馬被累死,場景永遠是幽暗的森林,糾結的心,呢喃的誓言,啜泣,眼淚與吻。月夜中乘船聽著樹叢的夜鶯,如獅子般英勇的紳士卻對女主角溫柔似綿羊,品德高尚,衣著出眾,但是英雄落淚也憂傷莊嚴」。愛瑪很快就借完租書店所有類似的小說,一心想經歷小說中男女主角刻骨銘心的「愛戀、激情、痴迷」。對羅曼史熟悉的讀者們,應該會對十五○年前艾瑪的閱讀經驗有共鳴:公式的劇情、固定的角色刻劃、必備的場景。什麼樣的社會背景讓十八世紀的英國作家,發展出這樣橫跨三世紀仍動人心弦的故事?
上過英美文學史的人多半知道,十八世紀是英語世界小說的起點,當時社會開始轉變成工業社會,閱讀人口大增,小說開始成為市井小民的娛樂選項之一,男性作家們因為不再有貴族包養而必須探索市場好惡。耳熟能詳的大家有丹尼爾狄福(Daniel Defoe, 1660- 1731),亨利菲爾汀(Henry Fielding, 1707–1754)跟勞倫斯史登 (Lawrence Sterne, 1714-1768) ,他們擅長描寫男性離家冒險犯難,闖出自己一片天。但多數人不熟的是,當時也是文學史上首次出現以寫作維生的職業女作家。艾麗莎‧海伍得(Eliza Haywood, 1693-1756),夏洛特‧史密斯(Charlotte Smith, 1749 - 1806),芬妮‧博尼(Fanny Burney, 1752–1840),跟安瑞德‧克理夫(Ann Radcliffe, 1746–1823)等人,很多是靠自學成為箇中好手,作品多半暢銷並足讓這些女人有獨立的經濟來源,其中夏洛特‧史密斯的收入還可養家活口,獨撐一家老小的經濟大梁。不過,當時的男性評論家對這些有著商業成功的女作家卻有敵意,英國詩人兼評論家亞力山大坡普(Alexander Pope)在一七五九年的月評雜誌(Monthly Review)就說「女性作家的作品都相當沒品。」,幾世紀以來,男性文學評論家也常以社會道德捍衛者自居,並大力抨擊賣座的女作家。對成功女性作品的鄙視導致了女性寫作的傳統與歷史在文學史上被隱形,女性的美學與敘事技巧也被視作低俗。
直到一八一三年出版的《傲慢與偏見》,珍‧奧斯汀(1775–1817) 的作品才被放入「文學經典的殿堂」。它在當時不僅受到好評,首刷銷售一空;故事劇情發展、角色刻劃及敘事技巧更奠定十九世紀至今致勝的理想愛情故事 。女主角伊麗莎白班奈特(Elizabeth Bennet)的俏皮活潑、爽朗率真、熱心助人、伶牙俐齒卻也能深自反省,這些人格特質讓她找到真愛達西先生(Mr Darcy),最終以喜劇收場。奧斯汀創造的伊麗莎白班奈特不但是英國文學史上最雋永的角色之一,也是歷代羅曼史女主角們效法的祖師娘。奧斯汀採用第三人稱敘事,卻讓敘事者深入角色內心的手法,讓讀者窺伺那些讓男女主角無法發現真愛的個人創傷或偏見。不僅讓讀者替男女主角緊張,同時也親身經歷到求愛過程的波濤洶湧。就像後世的女性羅曼史作家們及他們筆下的女主角。奧斯汀的成功來自她熟讀十八世紀的小說,她將當時女作家創造的三大類女主角:被誘拐的女人(the seduced heroin),被教化的女人(the reformed heroin)愛上浪漫冒險的女生(the romance heroin),綜合她們的內心世界、人格發展,造就不敗經典。
羅曼史強調異性戀男女求愛過程、並必然以婚姻收場的劇情,常被抨擊為「小情小愛,格局狹隘,毫無社會意識」。不過檢視女作家的出版史及女人生命史,會發現小說某個層次是寫實的。在一八八二年以前,英國女性一旦結婚,財產就會歸丈夫所有。她們沒有投票權,也無法受正式教育。所以女性要得到尊嚴、經濟與社會地位,就得為人妻或為人女,其中又以年輕未婚處女的身價最高。
因此女人最重要的是找到一生穩定的婚姻作為保障,這就是為什麼《傲慢與偏見》的開頭,女主角媽媽班奈特太太一心要為她五個女兒找歸宿。在一九六○年以前,西方中產階級的女性貞操等同身價,性在小說中是絕對的禁忌。羅曼史纏綿曲折的求愛過程則提供在重重壓迫的父權社會中,享受短暫、近似情慾的初體驗與權力快感。羅曼史作家回應「故事不切實際,女人是在尋求逃避」的批評就說:「誰說女人看羅曼史就不會區分現實與幻想。就是在日常生活無趣的例行公事中,看太多身材不好又不溫柔體貼的大男人,這才需要自己在小說中創造理想情人。」
「真男人」的引導
十七世紀末至十八世紀初的社會,因為中產階級興起,開始強調男主外女者內的性別分工,女性開始被要求不能拋頭露面,全心照顧家庭。婚姻被鼓吹成女人唯一也是最好的人生歸宿,女人在公領域喪失地位,在私領域情慾必須噤聲,社會上開始吹捧婦德貞操的美好,相夫教子的重要。同時,十八世紀到二十世紀,中產階級嚮往柔弱無力,需要「真男人」來引導啓發的處女萌妻。想要力爭上游的中產階級,將「娶得美嬌娘」看作晉升仕紳的地位表徵。雖然婚姻對女人的保障如此重要,但十八世紀初的英國社會卻沒有足夠的中產階級男人可做人夫。一旦瞭解了女性小說的歷史背景,不難理解「追求真愛並以婚姻收尾」的羅曼史,實為反映父權社會對女性需求與發展的限制。
家庭生活雖然向來是女性活動的中心,但十八世紀以降,女人的生命被框在與世隔絕的家庭生活,與社會劇烈改變的經濟、政治、產業脫節。長期被「良好家教」規馴的女性,為了得到男人的認同與婦德的勳章,只得在羅曼史框架中以糾葛纏綿的求愛過程,掩飾女性在公共場域缺少的社經政治機會,與不對等性別權力所隱含的性暴力。有的女主角也許一開始像伊麗莎白班奈特一樣活蹦亂跳,享受青春與獨立思考,但她總是會遇到馴服她的男主角,讓她理解自己需要更好的導師(男主角),而進入婚姻生活是更高尚的志業。即使是二十一世紀享受過BDSM 快感的安娜,依舊渴求「真男人」格雷的愛:「他讓我優雅,那是他的技巧。他讓我性感,因為那就是他。他讓我感到被愛,儘管他有五十道陰影,他有的是無盡可以付出的愛。」,安娜追求的真愛,與十九世紀的伊麗莎白‧班奈特及艾瑪‧包法利無異啊。
《格雷的五十道陰影》所獲得的商業成功,讓我們見證十八世紀以來,女作家依附在父權社會認證下發展的成功敘事模式,至今仍在全球化市場占不敗之地。不過,羅曼史這種市場機制發展出來的女性敘事經濟體,意味著即便平權運動已有小成,它仍需依附男人給予的愛。這種愛一如既往,合理化不對等的性暴力,也不曾打開女性獨立探索情慾的禁忌。也許,這是當今羅曼史讀者與作者面臨的挑戰。
李信瑩
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士般性別學稱兼任講師,專長於英美通俗文學,現代主義文化及文學,性別研究,敘事研究。
參考書目
莎拉.麥諾斯奇、法莉.賈可伯(Sarah Mlynowski, Farrin Jacobs)著,段志雨譯,《寫小說一點都不難:寫出下一個暢銷小說《BJ單身日記》、《慾望城市》就是你》(台北:知識風,二○一○)
Mlynoski, Sarah and Farrin Jacobs. See Jane Write: A Girl's Guide to Writing Chick Lit. Philadelphia: Quirk Books, 2006)
Radway, Janice A.. Reading the Romance: Women, Patriarchy, and Popular Literature.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84.
Spencer, Jane. The Rise of the Woman Novelist: From Aphra Behn to Jane Austen.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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