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不是局外人,所有全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我們都無法只是袖手旁觀。
內容簡介:
我們都不是局外人,所有全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我們都無法只是袖手旁觀。面對當前諸多世界問題,我們只願當一個旁觀者?或者我們可以進一步介入?介入關心,介入思索,介入行動,介入改變!「親愛的1%,過去我們在沉睡,但現在我們醒了。99%們,咱們群起連署吧!」這不獨針對富有或權勢階級操控人類大部分權力與財富的不平呼喊,它同時也反映在國族政治、生命人權、自然環保、媒體精神等議題之上。素人的力量是龐大而珍貴的!所有生命的不平與缺憾,只有靠我們自己不斷地反省與爭取,才有更精進平和的一天。介入的旁觀者──阿潑,跨越國界的當代議題叩問與思索!
作者介紹:
阿潑
阿潑,六年級生,本名黃奕瀠。受過新聞與人類學訓練,擔任過記者、偏遠地區與發展中國家志工和NGO工作者,現專事寫作。一日文字工,終生工文字。時常離開台灣,就是離不開地球。曾獲兩岸交流紀實文學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報導文學類獎。著有《看不見的北京》、《憂鬱的邊界:一個菜鳥人類學家的行與思》,合著有《咆哮誌》等。臉書:島嶼無風帶 https://www.facebook.com/anthropojournal
搶先試閱:
〈亞洲溫暖之心〉
週末午後,我們在馬拉威湖畔和孩子們踢球。或許極少看到這樣的「白人」臉孔,孩童黑白分明的晶亮眼睛總黏著我們,像是追逐著奶油蛋糕的螞蟻,跟前跟後。雖無法言語溝通,但我們光是擠出鬼臉就能逗得他們笑聲銀鈴。
孩子們想表達善意和友情,於是大聲叫著:「Chinese! Chinese!」嘿,我認識你,我知道你,我叫出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來自哪裡。不料我們卻頻頻回以「No, No, Taiwanese」,甚至還在沙灘上畫了地圖,指了指中國旁邊的那個島:Taiwan,Taiwan。
孩子不解其意,仍叫著Chinese,每當他們說一句,我們便回一句Taiwanese,你來我往如鬥嘴一般無法停止。最具童心的一個夥伴,煞有其事地半蹲在他們面前說:「請跟著我唸一次,Taiwanese。」他加重了每個音節,像是兒童英語教學一般,要求眼前張嘴瞪眼的學童複誦。孩子們黑溜溜的眼球轉了一圈繼續笑著:Chinese! Chinese!
和這些還掛著鼻涕的小毛頭較勁實在有些可笑。宣告放棄的我們,癱在沙灘上喘氣。橙紅色日頭漸漸沉入湖底。南半球的日落和北半球看起來沒有太大的差別,但躺在三萬平方公里面積大的馬拉威湖畔觀看落日,還是令我們感到不可思議——光是這內陸湖就差不多一個台灣大,於是看這湖,就像看南台灣的海浪沙灘夕陽。離開寶島,才真知世界之大。
*
二まま四年暑假,我與幾個年輕人齊到馬拉威當志工。馬國雖與我有邦交關係,卻沒幾個台灣人聽過這個國家,更別說知道它在哪。出發前,桃園機場的地勤人員看著我那張要轉三次機的機票,好奇問我:「馬拉威在哪裡?」但除了它的地理位置,我知道的也不多。幸好他的好奇心不強,只是笑著肯定我的「愛心」。
香港往南非約翰尼斯堡的飛機上,各色人種都有,多是商務客、傳教士或志願服務者,乘客樣貌說明了這塊大陸的特殊性。台灣人很少,在非洲相遇格外稀奇。我們這群年輕黃種人在這地域看來顯眼,在約翰尼斯堡機場,就吸引了一位台灣旅客上前探問。他要準備飛到台灣另個邦交國,西非的甘比亞。
「甘比亞只有三位台商。」這位同鄉聊起他在西非經營十多年的生意和生活,儘管該地動亂連連,他卻覺得自在。異鄉生活久了,也成故鄉,「只是,台灣人少,還是有些寂寞。」
我能想像這樣的寂寞。而這樣的寂寞,大多靠家鄉味填補。我們一抵達馬拉威,就直奔北部大城姆祖祖(Mzuzu)——台灣醫療團在此駐點,並建立了一個中央級醫院——風塵僕僕踏進團部時,熱騰騰的台灣菜已排列在桌等著我們:紅燒魚、蒸蛋、炒高麗菜、宮保雞丁……
我們被南非航空的餐食折騰了十五個小時,這頓飯菜療癒了我們這些離家不過才一天的遊子的心。
不止我們,日本志工也常藉機到台灣醫療團團部蹭飯。他們戲稱這裡是「姆祖祖大飯店」,因為每天供應米飯和炒高麗菜,在這貧瘠的大陸顯得豪華又奢侈。這個被圍牆圈起的紅磚屋落,不僅食物是台灣規格,日常生活的一切都是。在這工作生活的醫護人員們使用中文輸入電腦、看著中文節目,甚至不顧馬拉威使用英式規格的馬桶和下水道,自設台灣日式規格的衛廁系統,以致馬桶與下水道時常堵塞,最後還得從台灣運來一輛水肥車來處理這個民生問題。
台灣在哪裡?或者就存在於這樣的生活方式中,說明著自己是誰,與他人的不同。
因為「食味」相近,日本志工認為全馬拉威最美味的食物,只能在台灣醫療團找得到。有幾次,換我們到日本志工家討食,一盤炒米粉幾碗味噌湯,便也征服我們腸胃的思鄉情,自覺是「一家人」了。但這樣的亞洲相親,卻令當地人陌生:他們是誰,他們做些什麼?我們來到馬拉威,也就被簡化成幾個符碼:白人、亞洲人、台灣中國或日本?
*
陽光逐漸退去的湖畔,一陣清冷隨風而起,我這才意識到此時為南半球冬季,應該多添點衣,於是轉身回到屋廊,坐到醫療團司機身旁,捧著熱茶,與他話家常。
這位名叫Joshua的司機,如同一般馬拉威人,貧窮卻育有許多小孩。醫療團聘雇的工作,使他得以維持家計。他工作勤奮認真,多年來一直贏得醫療團的信任。我喜歡藉著和他聊天的機會了解馬拉威人的生活,但他不善於言談,很少開口說話,大多數時間只是沉默候著我們。
「我有個問題想問很久了。」Joshua突然先開了口,嚇我一跳。他指了指醫療團車上印著的「中華民國」(Republic of China)說:「這應該不是指中國吧?但你們和中國有什麼關係?」
在馬拉威這段期間,我們時常搭著這種貼著外交車牌豐田的四輪船動車到處走。每當要走進這些車,都會意味深長盯著前門兩側的中華民國字樣與國旗,就像觀看什麼稀有物品一般,怕少看兩眼他就消失。Joshua問我這問題的兩週前,我們初抵馬拉威,在踏出里隆威機場那刻,見到拓印著國旗的這輛四輪傳動車,忍不住又叫又跳,爭著和車子拍照。倚在車旁看著我們雀躍的使館人員透過微笑表達理解。在國外看到這面旗,有多麼不容易。這才知,無論認同為何,人在異鄉時,才真正感受到「國家」濃縮在一個符號象徵裡,稍稍晃動便情感氾濫。
同樣的豐田四輪傳動車,同樣的國旗,同樣的國名,卻是Joshua的疑問。直愣愣看著他許久,我不敢相信:「你來醫療團工作這麼久,沒人跟你說過嗎?」他沉著嘴角搖了搖頭。
為了維持邦交,「中華民國」給予馬拉威極多援助,從農耕隊到醫療團,支援所到之處都有國旗和國號的標示,首都里隆威甚至有個台北公園。我以為,中華民國或台灣,在這國家是清楚標記,但對Joshua而言,這兩者依然是讓人混淆的模糊存在。
熱茶入喉的時間裡,我偏頭忖度: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就和過往回應外國人的同樣疑問一樣,我先在紙上畫出一個大陸,再圈出一個小島,簡單說明兩岸歷史和移民關係,同時藉著馬拉威過往的殖民史加強他的理解——如同馬拉威受過英國殖民,至今仍擺脫不了宗主國對其資源的汲取,台灣也曾是個有著豐富資源的殖民地。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皆以附屬姿態在世界默聲。
二次大戰後,台灣掛上了「中華民國」招牌。我順手指了指那輛沾滿非洲特有紅土的豐田四輪傳動車:「就是那幾個字。」
「冷戰時期,中華民國也屬於反共陣營。」猛然想起馬拉威前總統班達(Hastings Kamuzu Banda)堅定的反共立場,我趕緊補充。這話說來有些「懷舊感」,竟也憶起兒時課本裡「打倒共匪,反共大陸」的口號教育。
「共產黨」這個詞語讓Joshua恍然大悟:「喔,就是Mao(毛澤東),對不對?所以你們不是中國共產黨的那個國家。」我開心跳起:對對對,他打敗的國民黨和其政權來到台灣,成為統治者。沒想到,只需搬出共產黨便可解釋這個問題,讓我也不禁好奇馬拉威人是否接受過類似的反共教育。
「你們選出自己的總統,和我們一樣?」Joshua似乎能理解我的說明,但仍遲疑一下,才丟出問題,等待我的驗證。馬拉威才剛剛結束總統大選,聯合民主陣線(United Democratic Front)的賓古.瓦.穆塔里卡(Bingu wa Mutharika)當選新任總統,賓古的施政方向是當時最熱門的話題。
我點頭說:是的,我們也才剛選出自己的總統。
「阿扁?」
Joshua的回應嚇了我一跳,看到我吃驚的表情,他露出少見的笑容:「他來過馬拉威,我見過他。」
陳水扁在任總統時,時常出使友邦,為的是在與中共的外交競逐間,鞏固邦交。馬拉威自然是其中一國,插著紅色國旗的總統座車,當時奔馳在馬拉威唯一一條國道上。
和中華民國國旗的抽象理想相比,馬拉威國旗有著更強烈的土地意象:「由上而下的黑、紅、綠三色,分別代表非洲人民、爭取自由而拋灑的熱血和綠色的自然界。正中間升起的太陽,代表非洲大陸的自由與希望。一九六四年,馬拉威獨立,天空中升起了這面旗,自由和希望也隨著日出而升起。」馬拉威首任總統班達號稱是中華民國最堅貞的盟友,卻也是個一黨專政的獨裁者。他因羨慕英國紳士制度,設立公學校教希臘文和拉丁文,並禁止當地人使用部族語言。即使如此,與非洲其他國家相比,馬拉威因族群簡單、從無內戰,因而維持數十年和平穩定的社會環境。人民也以和善聞名於世,見面總是「Muli uli」(契切瓦語,「你好嗎?」)問好,讓我們錯以為他們就是這般無憂無慮。
幾天後,我們去拜訪Joshua家人。原以為為外交人士開車的他生活應算不錯,但其屋舍貧陋仍讓我們訝異,只能若無其事堆起笑臉。十多個孩子看到我們這些老外立即湧上好奇問東問西,齊切瓦(Chichawa,馬拉威方言)和英語並用,我完全無法接招,只見Joshua在旁害羞又帶點得意地笑。醫療團供給的薪水不算優渥,但仍能支撐他心愛的家。
*
回到台灣後,再也沒有和那塊土地上的朋友聯絡,「非洲」如同那時紫色瑰麗雲彩襯托下的紅熱日頭,墜入湖邊後便消失在眼前。只是,Joshua的問題時常會浮現在我心裡。
Joshua不是第一個,也不是唯一一個問我中台之異的外國人,他的疑問之所以讓我介意,恐怕是他受聘於我的國家,顯然對彼此而言,都是種尷尬。這並不是一種輕鬆的午後話題,也不是和世界交朋友的一段合宜開場白。但對於他人如何稱定我們,許多人同我一般敏感。於是,我就像記帳一樣,總在日記裡記下自己在世人口中的名字與印象。
例如,結束志工工作那天,我們服務的Enkwendeni社區醫院為我們辦了一個歡送會,桌上盡是芬達和可樂,當地人圍著一圈又一圈唱歌跳舞感謝遠道而來的我們。「我們非常高興認識這些台灣來的朋友。」出於友善,他們說著一遍又一遍的台灣,對他們來說,我們就是台灣,「中華民國」不見蹤影。
我又聽在姆祖祖醫院服務的夥伴說,一日她散步到一個學校去,學童們好奇詢問她們來自哪裡。「台灣。」夥伴們反問,「你們知道在哪裡嗎?」學生們點點頭:知道,學校有教。
成熟一點,理智一點,我們或可不在乎他人怎麼觀看我們,如何界定我們,因為我們就是我們。我們所做所為不代表任何一個國族,只能代表自己。但必須承認,很多時候,特別在國外,這一切顯得不容易。
搭機返台前,中華民國駐馬拉威大使邀請我們參觀大使館。即使返鄉在即,使館門口國旗仍觸動我們的心,飄揚在非洲天空上的青天白日滿地紅以告別的姿態入了相機。
站在門口迎接我們的大使笑著介紹環境,指著使館兩側建物說,那分別是英美大使館。「九一一後許多恐怖分子為了報復歐美,在世界各地的大使館門口放炸彈。」提及此,大使做了爆炸開花的手勢:「迸。」隨後擠擠鬼臉說,真怕他們放錯炸彈,所以他在門口掛了一個牌子:「如果你要找英國大使館請往右邊,如果要找美國大使館請往左邊,這裡是中華民國,亞洲溫暖之心。」在素稱非洲溫暖之心的馬拉威,大使幽了一默。
大使的笑容(及其臉上的痣)令我印象深刻,沒多久,他就退休。之後,馬拉威便和台灣斷交,青天白日旗隨著我們離開非洲的天際,離開大使館前深深的一眼道別像是印證了宿命。只是不知Joshua是否記得我的故事和車上的國旗,也不知馬拉威的孩子是否記得課本裡的台灣,以及我們帶去的亞洲溫暖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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