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家的滯銷產品倒到我家後院來。我們自覺不足，始終在謙恭補課，問題是都補了些什麼課呢？ ……
●胡晴舫
：我有幸出版第一本書後，碰見一位我素來敬重的台灣長輩。他主動問起我是否真的出書，內容寫了什麼，我尚未完整回答，他很快說：「啊，對不起，其實我只讀翻譯書，華文的東西我完全不感興趣。」我不怪他。我自己也常常從外國文學、世界電影與一堆我根本聽不懂的外國歌曲汲取靈感。我們活在一個文化零時差的網路年代，資訊、觀點與生命經驗之間的距離往往只是一道翻譯的程序。架上看似全是中文書，卻是來自各地、不同背景甚至時空迥異的作者。讀者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荷包只有那麼多錢，圖書只是他生活的一個環節，而文學只是一種閱讀分類。我不敢想像，一名忙於生活賺錢、天天通勤的讀者，一天只有半小時閒暇閱讀，他幹嘛讀胡晴舫，而不讀馬奎斯或韋勒貝克？
所以，我剛開始很認命，認為只要能拿出優秀的中文作品，在世界平台上，各自精采。我期許自己，鞭策自己，作為一名中文作者，我有原創性，中文世界就有原創性。
但，隨著我生命經歷延展，我發現我太過理想化，現實根本早已超乎翻轉的局面。我幼時長大的台灣、青年時期生活的香港，長期以來均是歐美文化的消費地，流行音樂、歐洲藝術電影、美國好萊塢電影、學院理論等等，形塑了某種特定口味，就像美國青少年習慣喝汽水喝到大，到後來沒有甜味的液體對他們來說就沒滋味，不好喝，所以就算他們的理性知道這個世上有許多不同的飲料，含糖飲料損傷他們的健康，情感上他們卻傾向認同汽水的甜味。而出自我們真心想要學習的文化誠意，我們社會送出一代又一代菁英去學習對方的美學與文化，他們回來後又在大學、媒體不斷再教育下一代，替西方養出一批又一批文化消費者，繼續聽他們的音樂、看他們的電影。
我倒不會繼續用霸權來形容這個文化單向輸送現象，因為很大部分時間是我們心甘情願。的確，文化有進步之分，有些文化含有較多善的價值，就像一個美麗的靈魂，自然而然會吸引其他人接近。我又堅信個人自由，於我，身分、性別不是不能變動的條件，文化認同自然也是個人選擇。我比較關切的是，當初因為存亡救急而文化插管，長期下來，我們的文化從此嬰孩化，哪天拔管，停止文化餵養，是否還能自立？我們之於歐美文化之間其實是被動消費者，他們不斷源源生產小說、電影、音樂，我們是他們的市場，他們的觀眾，養活他們的產業，而我們的文化系統時不時生產一些拙劣的山寨品，我們的文化菁英不是生產者，而是消費高手，就像品味卓越的貴婦，以有能力辨識以及購買外國名牌而沾沾自喜。
當我逛書店，看見出版社不願意出版中文作者，卻不分青紅皂白亂買外國版權，花錢炒作一名平庸無奇的外國作者，我深深感覺自己真是第三世界國家的小孩。別人家的滯銷產品倒到我家後院來。我們自覺不足，始終在謙恭補課，問題是都補了些什麼課呢？
某次在東京，一名西方人不懂中文，略懂日語，僅在北京、香港總共住了半年，要寫一本關於中國的書，只因去過中國的西方記者都要寫一本關於中國的書，當我們交駁幾句東亞社會的看法，不到幾句，便發現彼此觀點差異很大，她很快認定是我這個東亞人不懂。我當然明白，這不是她本人的文化涵養、生活經驗或語文能力給她這份自信，而是她的白皮膚與文化優勢。我只能是她觀察批評的主題，而不是與她平等對話的對象。在她眼中，我沒資格表述自己，只能被動讓她來定義我。當時，一股深沉的悲哀湧上來，不是因為她對我個人的鄙視，而是內心最深處，我確切知道，此刻此景到了任何一位我的同胞眼裡，這個不求甚解的傲慢西方人都比我更有寫作的可信度。而她終於寫出那本書時，我相信那會是一本爛書，我也相信我們將很快翻譯成中文，她的版稅會遠遠高過許多中文作家勤勤懇懇一輩子的收入，而她會形塑這個世界看待中文世界的角度，而不是我這名中文作家。日後我無意間讀到她寫了一篇關於日本婦女喜歡自然分娩因為日本就是崇拜忍耐美德的文章，重複並加強美國人對日本人的刻板印象，我特別難受。
●羅智成
：最近在台北詩歌節，和著名敘利亞裔阿拉伯詩人阿多尼斯有過幾次對話。其中一次我就問了他：「你常住法國巴黎，又精通法語，為什麼一直都是用阿拉伯文創作？」當時我真的同時想到我們最近這個話題。
談到文化的強勢與弱勢，還有什麼比阿拉伯文化跟歐洲文化對比更懸殊，又如此近距離、密集而悲涼的接觸？
老詩人回答：
「語言的選擇，不只看它的方不方便普不普及，還包括跟你的心靈接不接近，或其他考量。一個人只會有一種自己的語言，就像一個人只會有一個母親。放眼世界，有些作品也許廣被翻譯、閱讀但仍沒有價值；有些作品讀的人很少，卻可能十分珍貴……」
這是一個詩人動人的宣示。但我們在此談的，不只是個人抉擇。更確切的說，是探索當代中文跟西方文化的強弱勢問題。
強勢、弱勢當然也是相對的概念。相對於大多數國家的語言或方言，中文還不算弱勢，因此強勢指的大概就是英文了；同樣的，某種「自願性」也模糊了強弱勢的主觀認定；世界上許多人更因習以為常，而不曾省察自身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強弱勢差異，只有文化意識或主體性較強的人，對於某種不平等、某種刻板印象或宿命忿忿不平。
晴舫所說的：被「自我對象化」而不自知、喪失自信而過度重視西方觀點與作品、被動接受、消費西方文化產品而無法自主創新等等，在薩伊德遲來的「東方主義」之後許久猶如此普遍，的確令人感慨！但是情勢正慢慢改善，如果不可能改善，我們的討論就無意義了！
我的看法是，以英文為主的西方文明定義了現代化，定義了文明、定義了國際間行為準則，甚至也定義了美好生活的要素，尤其是最為主觀、最具文化差異性的「美」，以至於其他人種許多年輕人得多花一筆錢去隆鼻、削臉、增高、割雙眼皮、美白甚至曬黑！遑論各式時尚名牌與種種生活方式引領著忠誠的跟隨與效仿。
西方價值主宰全球，雖然歷史不算很長，此刻看來已不可逆轉。當中有一些屬於客觀的優勢與普世價值，也有許多帶著強權的霸道、意志與迷思。
但是文明是透過積累、辯證、演化、創新而來，「不可逆轉」並不意味著其他文明就會永遠靠邊站，而是說，你無法取消重來，只能從現狀加以超越改善。從歷史來看，不管較優事物的根源或出處，努力吸收、承接、轉化、超前，並為自己的人民創造出令人欽羨的福祉，是取得地位與話語權的不二法門。
談及中文在當代世界文明的地位以及話語權，我們可以觀察它的普及性、必要性或影響力。
一種語言能否普及，先看它的基本特質。例如：和學習者使用的語言是否相通？是否方便、容易學習？但是超越基本面而更顯重要的，是看它在生活中的必要性。為何學科學或哲學的人通常還要學德文？為何搞文學藝術的人通常需要懂法文？而不論求學、經商、旅遊、了解現代世界，大家都覺得英文最方便？甚至，為何現在學中文的人也越來越多？
一個語言的必要性，跟這個國家的國力、文化力或影響力大有關係。英文有現在難以挑戰的地位，是幾百年來使用英文的兩個強權在國力、文化力、影響力的發揮與必然結果。
中文的優勢是它的基本使用人口遠超過其他語言，也負載過無數古老智慧、實用科技與優美文化。如今，中文使用者的整體實力急遽上升，行動力遍及全球，再來就看能否制定更好的遊戲規則，讓人民變得更精采、優秀、自由，因為我的根本信念是：有精采的人民才有精采的文化。
●下周一預告：「中文文學有無普世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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