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書店一家旅店,在汝鎏公園旁,開啟了溫暖的燈光,溫暖了忠義村的一角,也召喚了許多相同理念的夥伴,持續為這個快被時光給遺忘的地方一點改變的機會。也許,每年回來一個曾經的住民,眷村生命的活化,不需大興土木進行改造或破壞,慢慢地也就能再度恢復這裡曾經的風華……
三月大肚山的天空,飄著從台中火力發電廠那頭來的廢氣,整個天空混沌不明。我從清泉崗機場正門口的月祥路轉了進來,直入忠義村裡的我的祕密基地。月祥路,是唯二進入忠義村的路線,這條路曾經繁華,現在與其他小城鎮裡任何一條馬路並無不同,但其實月祥路曾經是裝甲部隊進出忠義村及移防的重要幹道。轉進月祥路,兩旁的磚瓦平房,越顯低矮,可感受到時間與空間在此頓時凝結了起來,與外頭中清路大量車流有了明顯對比,雖然村裡有著名的復興餐廳,專吃眷村菜,但一家餐廳並無法改變忠義村這個全台最大眷村沒落的事實。月祥路的那頭是汝鎏公園,此時,天空上的IDF戰機與民航機噴飛的巨大聲響,不時地從頭頂天空轟然地壓了下來。停好車,走進公園旁的小路,還是一排紅磚平房,簡單且乾淨,很明顯感受到,低矮的平房裡,是有住人的。而這裡,曾是成千上萬人的榮眷聚集處,現在只剩不到二百人的老兵住在此,他們老去疲皺的背影,全是屬於那個年代關於忠與義的故事。
這排平房的最後端,一家書店,隱身其間,奚浩是店主,我在靜宜的同事。第一次跟他很近距離交談是在八年前,他新居落成之時;言談間,知道他是空軍眷村子弟,將門之後,這人頗雜學,念哲學,愛咖啡,後來又拍起紀錄片。我生平第一次吃到道地上海菜,就是他母親在此次聚會,替大家下廚打牙祭之時吃下的。牙祭間,知道奚淞是其父執輩,我眼睛更亮,眼前這人,充滿故事。
只是他的故事繼續發展中。他那舒適窩,在兩年前突然決定賣了,他說想開家書店;他用簡訊告訴我這事,毫無掙扎。而學校教學工作一直非常忙碌,我也沒特意追問他賣房之後的發展與動態。再過些時候,校園見到面,他說,書店開了。有空來走走,在忠義村裡,汝鎏公園旁。還是很簡短,他說話的方式一如簡訊般。奚浩長期在忠義村做紀錄片,長時間觀察忠義村的人事物,對這個充滿歷史符碼的空間產生了極大的情感;也或許,同是空軍弟子關係,他與在地老兵們的語言,毫無扞格,他成為了他們的一員。除老兵外,奚浩注意到了當地小朋友中原住民比例相對是高的;這些原住民小朋友放學之後,幾乎無所事事,就在村裡或是公園或是教堂或是空地,三五成群玩耍,或個別遊走,等待家人晚上回家。這些澄淨的靈魂很容易在這些空檔或孤獨時間,曝露在誘惑中,而走向另一種偏斜人生。他開始思索如何引領這些年少青春,可以有自己人生的可能。
或許自己先走進他們的世界,先擁抱小朋友的世界是一種可能。要如何擁抱?書店是一種可能。只是實踐這種可能的同時,其實也是奚浩回歸生命裡的理想的一種可能。於是,他就在大肚山上忠義村裡,開了「大家書房」。書房的前身,不過是幾坪大小的磚瓦屋,他很有概念地用了最少的錢進行改造,房子被切出一大面改成落地窗,從落地窗向外看,汝鎏公園的美好,全成了書房一景。書店裡咖啡香搭配著精心選書與暈黃燈光,在很有時間感的空間裡,是容易吸引文青腳步聚集於此,釋放彼此靈魂,在此交心與放心。這裡,成為IG社群上傳照片熱點。
大家書房在奚浩及朋友們的支助下,二年前開始營業,說是營業,還不如說是給社區小朋友一個活動空間與平台。周一至周五,書店的所有空間都給了小朋友當課輔空間,周末假日,才是書店營業。也因大家書房這個空間的現身,文青們意外地願意走進社區,社會資源也透過各種管道進來,連同眷村裡的第二代、三代也漸漸回來。
打開書店的舊木門我走進來,奚浩就坐在書台邊,戴著老花眼鏡,看著電腦螢幕,並沉浸在他的咖啡香中。「歲月靜好」四個字,非常伏貼在此時書房裡的氛圍,各式人文書平擺書架上,讓人忘了這裡曾是整個二戰時,東亞最重要的戰前飛行基地,也忘了這裡曾是國軍各式軍種重要集結基地。木門再度被推開,兩個小男生帶著一隻黑狗,走了進來,說:奚浩老師好。奚浩問,功課寫好了嗎。小朋友答,都寫好了。空氣間摩擦著他們彼此熟絡對答,一切如此自然。一個小朋友獨自拿起架上繪本坐在角落裡,翻越並穿越屬於他的童年該有的美好,另一個小朋友,拿起粉筆,在黑板牆上,歪斜地畫著隱藏在他腦袋裡的各種想法。文字與想像,在這一方天地裡,如此自然。
除從市區各地慕名而來的文青外,更多的是眷村裡的小孩按時來書店報到,隨時來輕鬆走,書本對他們來講,已不再是恐懼的來源,反而是碰觸忠義村以外世界的空間廊道。他們也許因皮膚黝黑,眼睛就顯得更澄澈。小手摸摸架上新童書,翻找幾本,就開心在書店角落裡,或者進入到童書裡的童話世界。臨走時,再帶幾本免費交換的繪本,回家打發時間。有了書的陪伴,他們的人生真的不再孤單與單調。只是孩童真實世界,非從童話世界裡走來,而是從真實的人生來去。部分孩童來自高關懷家庭,出了校門,三餐就是問題。還好村中教會鄭牧師和牧師娘承擔起部分家庭的教育責任,遠方傳來鄭牧師及牧師娘二人叫喚聲:大家吃晚飯了,吃晚飯了。小朋友們將書本放回,跑到教會裡吃著清泉崗附近科技公司員工中餐多訂的餐食;在地科技公司實踐的分享共食的概念,真也徹底幫助了教會極其有限的資源。人間溫暖,確實處處有。
忠義村附近的靜宜與東海大學學生,有意識地彼此串連,學生志工天天進駐村裡,輔導小朋友們學習。整個教育翻轉的機會,降臨在忠義村的這群小朋友身上。顯然,大家書房成為了忠義村社區裡重要的一個平台。它也鍊結了在地與外界的資源,如春假期間,中原大學景觀設計系裡的喻肇青、連振佑教授帶著一群北部青年學生進駐村裡,為村裡閒置的建築,進行改造,想為大家所陌生的忠義村再造一次美好。
只有離開之後,才看得到村子舊時光的美好。大家書房有個鄰居小胖,他的民宿去年底開幕;我不確定他是否是被大家書房感動,或者只是從他生命底層翻湧出來的一種想法與行動。小胖在上海目前還有間會計師事務所,頗賺錢。去年,小胖帶著在外商上班的四川籍妻子小宋回到忠義村,將已荒廢的兒時家園,重新整理打造成一座全白民宿「看飛機」;純白而簡約的民宿,與大家書房的溫暖,在空間感上,有了另一種對話的可能。讓大家意外的是,「看飛機」住房率很不錯。這也算是台商回流的一個小小例子。一家書店一家旅店,在汝鎏公園旁,開啟了溫暖的燈光,溫暖了忠義村的一角,也召喚了許多相同理念的夥伴,持續為這個快被時光給遺忘的地方一點改變的機會。也許,每年回來一個曾經的住民,眷村生命的活化,不需大興土木進行改造或破壞,慢慢地也就能再度恢復這裡曾經的風華。
大家書房的現身,只是奚浩完成他青春時期的夢想,抑或是他生命裡更深層來自他想翱翔天際的一個曾經的夢想。不管如何,他在這個快被遺忘的眷村裡,找到了自己的天地,他在忠義的天地裡,接納與拓展了更多屬於這裡的小朋友、大朋友的正青春或找記憶的空間感;這種歸屬感,正在蔓延與發酵。
夜沉,離開忠義村時,經過汝鎏公園,聽見幾個老伯伯聚在公園椅上交談著他們頗焦心的家園;遠方的台中火力發電廠依舊像隻龐大空汙猛獸盤據海岸邊,繼續吞吐濃煙白霧蔓延天際,將夜色薰黑得更混濁;大肚山擋不住,海風吹不散這隨暗黑文明而來的憂傷。在大家書房,則看見一盞光亮與溫暖。這盞亮光,悠悠地擾動了幾近沉睡了的忠義村,而村裡的小孩,更有機會看到生命裡遠方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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