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有一天,那些足夠愛你的人都死去了。神就會誕生了。祂會出現在街道上,那時,我必須在街上學會生存。也要開始認路,知道所謂歷史,開始有了方向。會因此學會祈求。學會仰望……
十四歲的某一天,忽然間,不想去學校了。
沒有被欺負。不是適應不良。也不是什麼倦怠。就只是容易厭吧。那時不知道自己是這樣一個不善堅持的人。連所謂日常也耐受不住。一下子就想從那個孩子們起跑線前幹拐子摩拳擦掌,旁邊家長拿加油棒吹逼逼恨不能跳下來幫著跑的第一線退將下來了。且連第一圈都沒完呢。十四歲的每個星期一,身體多聽話,校車才轉入台中市,頭真的疼了,一鼻子連環噴涕,一望人就淚眼汪汪。骨子裡帶一股畏。畏寒,也畏人。蜷縮在絨椅子上活生生一頭小動物,誰過來要扶,我併攏他的掌,誠誠懇懇先吐了滿手。
醫生也說不出原因。一回家,什麼都好了。神清氣爽的,健康得讓我自己都覺得有點愧疚。我的星期一病,以縣市交界為限,越線病除。
裝的吧。但當下身體那麼激烈的反應,又假不來。到底是為什麼呢?
爸爸倒沒烙半句重話,他只說,不然以後,我載你去學校吧。那種愛,是時差。他不讓我搭校車,以為可以多掙半小時讓我睡。計時器上不等重,一邊為那「瀝乾紗布好不容易滲漏個幾滴」多出個幾秒抓耳搔腮,另一頭唏哩呼嚕一揉眼就把它睡掉了,但在情感的天平上又理所當然的平衡了。很有愛,卻還是不想去啊,但因為其時尚早,實在太早了,連抵抗都是微微的,也就懵懵的上了車,皇帝出城那樣明火直杖,還沒散的霧氣中開著車頭大燈,產業道路上歪歪繞繞,一路拐進此後將要重複幾百次幾千次的命運裡。
學校是好學校,門口耶穌像有三樓高,敞開了懷,進了校門便是投入他懷抱。學校學費貴,信譽老,規矩多,因此學校裡的學生也真是好學生。他們多體貼,我又開始上學了,但直到畢業離校前都沒有一個人問我,「怎麼有段時間不想來?」他們連青少年那種擺明著要你尷尬其實是貼近示好「鬧你一下」、「刺一下」都沒有,一開始就像白血球抵禦外侮那樣,款款擺擺青春善鬥的纖毛卻很自然把我圍在中間,什麼事沒發生一樣,重新又把我吸納進去。
狗看到人類對他這麼好,狗想,也許,人類是神也說不定。網路上的圖片開著這樣的玩笑。
貓看到人類對他這麼好,貓想,也許,我是神也說不定。
也許,我是神也說不定。
我回到學校了。但也只是身體回去了而已。我老在課堂上打瞌睡。精神持續飄忽著,在某個很高的地方看著一切,體育課的空檔還是午休打掃,把頭擱在誰的臂膀上,一忽兒,水龍頭還開著呢,球那麼兇猛的回彈地上發出鋼筋一樣聲響,我卻又閉上了眼。「那傢伙,怎麼又睡著了。」他們必然這樣親密又無奈用拳頭作勢敲打我的頭。
那是一個祕密。他們沒有人知道,爸爸每天持續載我上學。
真正沒有人知道的是,重新去上學後,一周有好幾個晚上,我會一個人又回到學校。
連我爸爸都不知道喔。要等到一家人都睡著了,路徑起點是點著紅燈的神明廳,虛掩鐵門後徒步到不遠處省立醫院,坐深夜排班的計程車去學校。那一路上,我心情平靜,目光堅定,沒有一點想睡,當然,因為白天都睡飽了,或是明天還有一整天可以睡。走的還是還是白天那條路,神大概不在吧,不然他怎縱容我離開這麼遠,深夜的路就是天,上下都是黑的,連路燈都像被誰關了,只有我的眼睛是亮的,還沒抵達,已經先望穿。
我總在學校圍牆那端下了車,走一段路,挑沒有鐵絲的某個空子,就著旁邊粗壯的樹幹往上爬,但見枝搖影動,一地落葉,猛一縱身,耶穌眼底下,又多了一個影子。
到底,為什麼要潛入深夜的校園呢?
說出來,連此刻的自己都不相信,十四歲的我明確想著,我啊,想要去確認,神的腳在哪裡。
那時的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那麼巨大的量體,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耶穌張開雙手佇伸在校門之上,搞不好四分之一個台中都看得到祂。但就算是神,也是有腳的吧,總有個立足點,或是結構的支點。我只想知道,神到底站在哪裡?
那麼多個晚上,我都在空蕩蕩的學校晃盪。我會嘗試走沒有鎖起的樓梯。爬牆壁上的備用梯架,冒險通往頂樓,不夠,還要更往上,到頂樓上的水塔,一定還有更高的地方,一定還有一座樓梯,它能帶我通向神。
那樣算計著,仰望建築之間露出的夜光與半弦殘月,計算落差與可能的隱藏道路,幾乎像是帶上紅外線夜視鏡看到黑暗中無數延伸的鋼梁架構,腦袋裡叫出一幅又一幅樓層剖面圖……
一種沒有辦法解釋的冷靜,以及其瘋狂。
也沒帶錶,卻總在某一個時間點,像是知道時間到了,再翻牆出來,隨意攔住一台計程車,循原路回自己的家。身體極其疲倦,但精神上沒有辦法睡著,在床上等著黎明到來,衣領還是腋下依然濃濃聞得到夜的味道。其實就是鐵鏽和頂樓細石子的氣味。我覺得天台上那些裸出的鋼筋像是銲進我的骨頭裡……
別人應該也聞得到吧。這樣一個酣睡著的少年,身體散發出一股油膩的,混雜著生鐵的氣味。
十四歲漫遊結束的那一天,我倒明確記得。
那一天,我在學校走廊上夢遊似走著,忽然之間,聞到熟悉的味道。
我放下那談興正濃把話說到一半的朋友,撥開逆光站成剪影的人群,渾然不理後面的呼喚,目標明確在走廊上快走著。你們都沒人聞到嗎?想攔下別人問,但身體比聲音快,走,再往前走,直走到那女孩面前,那是男校裡少數女生班其中一位。
鐵鏽的氣味瞬間瀰漫鼻腔。不潔的,夜風都吹不散,混雜向光飛蟲腥黏黏質感和細沙的顆粒讓人忍不住想挖鼻掏肺……
是頂樓的味道。
「所以,你,就是來自頂樓的神嗎?」
劈頭想問他。
還是,你也跟我一樣,在深夜裡,沒有辦法睡著。你也在這個再大其實讓人隨便就跨過了,小得讓人夜復一夜深入的世界裡漫遊?
而我只是凝視著他。誰都感覺到不對頭吧,兩人之間對峙表面張力膨脹到最高點,氣泡戳破的瞬間,旁邊的人先捂住口喊出了聲。
那一刻,女孩的大腿正曲曲彎彎探出一截鮮紅的蛇頭。
很快,驚叫會隨著地板上紅色推開漣漪那樣從走廊慢慢朝兩旁擴散。一圈又一圈。
但那一瞬間,我看到了,看到路的盡頭。眼前猶然是計程車駛過的深夜高速道路,車燈穿刺,兩排枝枒掩密根本攔不著,而我沒有一點驚怕。在這幾乎就要燒起來的道路上,只是催促著司機一往直前。
是因為知道,再過幾個小時,天色漸亮,爸爸就會載著那個眉目柔好且穿冠整齊的自己,正漸行漸近?
就算被丟下,出什麼事,我都會在他將經過的路上。
我知道不管如何,他都會到我這裡來的。
就算這是一條神不在的街道。
所以,我其實沒有前往,或是離開任何地方啊。我啊,只是,等著別人把我撿回去而已。明白這一切的瞬間,我十四歲的冒險就結束了。
要到很久以後,我才會想起這一切。那時我已經離開台中很久了。有一天,重新想起那條路,是因為報紙上一個新聞。內政部明確下令,「不准黑板樹再上街」。未來不得再讓黑板樹成為行道樹。
黑板樹黑板樹。細細的枝葉手指一樣交疊,吐煙一樣漫天噴頭蓋臉的綠。看一眼報紙上戰犯般被數落的黑板樹形貌,那拍的可不就是,通往學校的那條路嘛?新聞上描述,黑板樹開花的特殊氣味引發人體不適,「接獲過多投訴指出氣味引起噁心、暈眩等症狀」,且因為黑板樹生得那麼快,長得那麼高,卻容易摧折,颱風一過,斷肢殘臂,行道樹常成道路殺手。這樣一看,黑板樹若不是太脆弱,就是太情緒化了,內政部決定移除的原因,我怎麼覺得那說的是「青春」這件事情。
爸,你看啊。想立刻把新聞遞給誰。不是十四歲的我不想去學校啊。有問題的不是我,是那些樹啊。那樣讓人犯頭疼,噴鼻涕直犯嘔,對誰都淚眼汪汪,不是我不想去。是黑板樹害我的啊,是這座城市和我互相排斥。對,一定是,一定要是這樣。不然,不就是爸爸載我上路,我們越往前,我的身體越要我往倒退。多麼有愛,其實太濃了,會殺人的。而是否我越不想去,越不能去,你才越會帶我去,越有愛……
但是,要跟誰說呢?終究,那條路將永遠不在了,那些稀稀落落的,夜裡手指交疊像做出暗號的枝枒,將讓位給另一個樹種。變成另外一條路。城市變成另外一座城市。
我的青春期,我的爸爸媽媽就是我的神,他們像神一樣寵眷著我。而在學校裡,神沒有放棄離開的我,始終伸張大大的雙臂,要將我迎回。予我以懷抱。
神就在家的這裡,和路的那裡。
我沒有去過台中其他地方。除了學校和家,以及中間連結的道路,其他地方,一個都沒有。人家說起第一廣場興衰,多熱鬧,從台中西門町,到小菲律賓小泰國,我沒有去過。說來來百貨,說一中商圈,不,我沒去過。
整個台中,之於我,就是神不在的街道。台中根本不曾存在。
故鄉,就是你待最久,但你認識最少的地方。
要到有一天,那些足夠愛你的人都死去了。神就會誕生了。祂會出現在街道上,那時,我必須在街上學會生存。也要開始認路,知道所謂歷史,開始有了方向。會因此學會祈求。學會仰望。想要騙取和豪奪。
我知道那一天要來了。有一天就要來的。神要進入街道上了。他有腳的,你聽,祂正一步。一步。又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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