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勞越的百年孤寂
【張純昌/採訪撰文.賴小路/攝影】
《野豬渡河》
張貴興著
聯經出版
卸下教職的作家,如今動筆寫下砂勞越華人移民百年的掙扎與傷害。從占姆士﹒布洛克王朝與華人的對峙寫起,「籌賑會」的華人義舉,直到日軍登陸婆羅洲,殖民與屠殺淹沒了豬芭村。圍繞著關亞鳳自縊的謎團,展開了豬芭村村民命運交織的傳說。小說鎔鑄了婆羅洲的迷信、早期華人胼手胝足的器物與所見所聞,《野豬渡河》是一部交織鄉野傳說與歷史,伴隨著懸疑、拓荒、冒險色彩,更是婆羅洲島上演的波瀾壯闊大河小說。
蒼鷹翱翔,長尾猴攀在樹上,地上有大蜥蜴與鱷魚,野豬正蓄勢待發準備渡河。訪問開始前下了一陣雨,空氣潮濕凝滯讓人窒息,彷彿雨林茂密不留餘地,像是回到了閱讀《群象》、《猴杯》的那些夜晚。但十七年後復返的雨林,有從村莊傳來鬼子的槍聲,村民的哭泣,林間孩子唱著「籠中鳥」的歌聲。遍地走獸的《野豬渡河》寫戰爭降臨後的生靈塗炭,那讓自然的無情顯得失色,人則極其卑微。但這是他們活過的痕跡。
十七年的漫長等待
Q1:《野豬渡河》為您睽違十七年來的長篇新作,自二○○一年的《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以來,只有二○一五年靈光一閃的中篇〈千愛〉。為何決定停筆,又為何決定再度出手?
A: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停止寫小說。二○○一年後,家中有些變故,我在教學上也非常忙碌,疲倦的時候難以動筆。這段時間閱讀比較多,為了寫小說,我在二○一六年七月退休,而後花了一年多寫完了《野豬渡河》。〈千愛〉我在一個暑假裡寫完,做了與舊作不同的嘗試,但事實上發表太快。如果要出版將和現在的面貌有很大不同,那會是個大手術。我已經開始著手新的長篇,過去的就先放著。
Q2:這段時間您會寫些什麼嗎?
A:這段時間我會寫日記,一些日常的感想,有時候像詩一樣。閱讀的時候我也會做筆記,臨時得到的一些啟發、一些感想,都可能會影響我的寫作。一些場景,什麼人講了什麼話,也許未來可以成為我寫作的素材。就像是賈島推敲作詩,有什麼靈感就丟進背後的袋子裡。
荒謬的殘暴:小說與戰爭記憶
Q3:《野豬渡河》故事的核心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六日,日軍登陸砂勞越美里,您的故鄉。能否介紹一下這個故事的核心地景?
A:日軍第一個登陸點就是美里,因為美里產石油,秋風掃落葉地登陸進而佔領整個婆羅洲。故事發生地點準確地說,是美里省的珠巴村。原名豬芭,意思是養豬的鄉下地方。早期此地華人養豬維生,我的祖父母、父親、幾個叔叔都是。珠巴位在美里的郊區,如今林立著高級住宅,已經很少人養豬。婆羅洲的野豬又稱長鬚豬,野豬原居南邊的加里曼丹,當地河流較少,每年六七月南部水果成熟較慢,而北部較早,飢渴的野豬集體北渡。早期渡河場景非常壯觀,如今人類獵捕讓他們數量銳減,野豬不再到珠巴村,棲息地慢慢萎縮,他們只能回到較為原始的內陸。
Q4:野豬一年渡河一次,破壞人類家園,但小說中朱大帝帶領村民獵捕野豬收穫豐盛,自然對人類有破壞也有給予,但日軍入侵造成的破壞卻難以挽回。老師過去的作品也很多暴力或死亡的成分,在這部作品中,戰爭降臨,豬芭村被殘酷毀滅,人們恐怖地死去,彷彿被小說家特意突出,為何如末世錄般描繪這些?
A:我想寫下二戰時期人們的遭遇。小說原型來自父親的一件往事:珠巴人在日軍抵達的半年前就聽聞消息,日軍有個奇怪的規定,他們會將當地年輕沒有結婚的女孩子抓去做軍妓,但已婚者就不抓。所以日軍入侵前半年,不只珠巴村,整個砂勞越的女孩子都急著結婚。親戚朋友找我父親去相親,其中有個父親喜歡的女孩子,很漂亮,長髮飄逸,遮住了半邊側臉。相親時突然吹來一陣西南風,把她的頭髮吹起,看見她臉上好大一片胎疤。現實的父親嫌棄這個胎疤,沒再和這個女孩來往。這個故事一直在我心裡,這個女孩子後來有沒有結婚?還是被日本人抓去?女孩成了小說中的何芸。蒐集史料時,發覺珠巴村被佔領前,有一些日本人在當地當牙醫、照相師、賣雜貨,但日軍一來突然全部消失。這些日本人,包括妓女其實都是間諜,他們到砂勞越是為了與英國人來往以套取軍情。
寫作當然有其誇飾,但我並不覺得我特別強調或誇大。小說中提到的「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是日本人特別仇恨華人的原因之一,由於華人資助中國抗戰,佔領南洋時便更加針對華人,南洋華人每年要上繳六塊錢的人頭稅,在當時是很大的數字,但馬來人和其他種族只要繳五角錢。日本人傷害中國人還有更多更殘暴的方式,如日軍命令小孩子爬到樹上,射擊樹枝讓孩子掉下來,再用刺刀殺害他們。小說裡說日本人要村民去一天抓十隻蝸牛,是真實事件,雖然吞吃蝸牛是虛構的,但我想說那裡面有種荒謬的殘暴存在。
書寫與歷史:小說的內在敘事與外在見證
Q5:您的書寫非常繁複,故事的情節往往藏在敘事之中,甚至造成讀者的閱讀障礙。但在我閱讀這部小說時,我感到節奏的改變,小說的敘事速度、情節進展較為順暢,這是為什麼呢。
A:相較於之前的小說,情節鋪排更加快速,是我個人對過去的超越,包括題材、文字敘述、風格、或者視野,不要重複自己。即使如此,我還是著重許多心理與景物的描寫,刻意地讓讀者慢下來,想想發生了什麼事。年輕時比較自由,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到了這個年齡,我會看得更廣、更遠,用一種更憐憫、寬恕的方式看待事物、角色。我很注重悲劇色彩,主角經歷各種考驗試煉之後,內在的自我提升發展。人物意識沒有太大成長是這部小說我覺得不足之處,除了主角亞鳳的內疚之外,其他的死的死,凋零的凋零。在下一部作品我想盡量的強調。
Q6:您的小說〈龐蒂雅娜〉一章給我極深的印象,您也花了較多篇幅。守墓人馬婆婆本來不被村民認可,後來卻消滅飛天人頭、又試圖拯救孩童,呈現出人性的光輝。能否談談馬婆婆這個角色?
A:馬婆婆這個人物有個原型,高中時代離我的住家不遠之處,有個馬來鄉村裡的木造小房子。我常騎腳踏車經過,見到一個老婦人,白髮蒼蒼,身材瘦小,很孤獨的坐在陽台上,旁邊有一隻大鸚鵡。她好像從早到晚都坐在那裡。經過時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這個景像讓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飛天人頭(龐蒂雅娜)是馬來亞廣泛流傳的傳說,類似女吸血鬼的迷信,也曾出現在珠巴村。好一陣子大家都不敢外出,家裡要放些鏡子、尖銳的東西。我就將之放進小說。
Q7:關於小說與歷史。您在小說開頭講述英國統治者與華人的過節,而後描寫南洋姐、來到婆羅洲的日本人,是想要作為紀念,或者是歷史的憑證嗎?
A:我想呈現砂勞越歷史的多重面向,二戰時期只是小小的一部分。早期婆羅洲被英國殖民者占姆士﹒布洛克統治一百多年,他與華人發生的石隆門事件是在婆羅洲非常轟動的。沙勞越的歷史是非常複雜的,此部較純粹集中在日本人侵略南洋時,華人居住的地方發生的事。事實上我的作品一直以來,都把故事的焦點放在華人的經驗上。
雙鄉經驗:台灣與砂勞越
Q8:您在台灣的居住經驗,是如何影響您對於沙勞越對於日本殖民經驗的看法?
A:我在台灣四十多年,台灣也是被日本殖民,但我不太理解台灣人對日本殖民的心態。老一輩的台灣人,例如我的岳父岳母,他們並不仇恨日本人,甚至還對日本有一種懷舊。這讓我想到砂勞越華人,面對過去的殖民者英國時的自卑又高傲的心理。雖具有華人血統卻像是假的英國人,幾個中國人在一起,未必受過華語教育,但絕對會講廣東話、客家話、福建話,但他們只用英語對話,彷彿引以為榮。他們在思想上,有種寄人籬下、心甘情願的,對壓迫者或剝削者的心懷感激。英國人蓋了幾條馬路、造了幾座橋,就認為他們施了很大的恩惠,事實上他們剝削地更多,從你身上偷了一千塊,丟幾塊糖果給你,你會很高興嗎?當然近十幾二十年來華人逐漸的覺醒。所以我特別強調日本統治時期對華人造成的傷害。
這也讓我特別重視砂共歷史。台灣讀者對馬共完全陌生,更遑論砂共。一九三○年代,許多中國左派知識份子來到砂勞越,在華校教書,同時宣揚馬克思、列寧、毛澤東,藉此推動反英、反殖、反帝的思想。一九六二年,印尼政府支持的砂共,在汶萊發起軍事政變最後失敗,英國人以此為藉口,逮補左派人士,有些被遣返回中國,許多人則潛入印尼,接受軍事訓練,與英國作武裝軍事對抗。很不幸一九六五年反共的蘇哈多總理上台,與馬來西亞聯合剿共,砂共就失去了靠山。他們在一九七四年投降,百分之二十留在森林裡繼續他們的革命,一直到一九九○,發覺革命已經沒有必要,才走出森林。他們還是很有理想很單純的一群人,對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的思想並非認識深入,純粹想讓砂勞越能夠獨立。
一九六五年上台的蘇哈多,不僅是反共,也是反華。當年九三零事件大概有五十萬人的印尼華人被屠殺,政府告訴印尼人說殺華人沒有罪,想殺就殺。類似的如紅溪慘案與加里曼丹的蘭芳共和國,荷蘭人在爪哇與婆羅洲屠殺中國人,中國人向清朝抗議,清朝認為南洋華人乃化外之民、番民,與清廷無關,被屠殺是咎由自取,荷蘭人看準這點就消滅了他們。在南洋,類似的華人王國共有七個,在加里曼丹有兩個,西馬、泰國、爪哇、蘇門答臘和印尼外島各有一個。華人在海外並不能簡單以華僑、僑生理解就夠,還有更多錯綜的脈絡。
Q9:您在書寫時會考慮到讀者嗎?意識到讀者對您的寫作有什麼影響?若作為讀者,您的閱讀標準為何?
A:寫東西就是為了給讀者看,不然我寫日記就好。我考慮的讀者分為兩類,臺灣和馬來西亞,也有中國,只是比較少。這不妨礙我寫作,畢竟我不是什麼暢銷作家,寫出來的讀者未必會喜歡看,我女兒就從來不看我的小說。我覺得好的小說,是耐看的,要讓人家會想看第二遍。以前我看小說時,覺得好的故事都給莎士比亞講完,到了喬哀思和福克納,則是文學技巧全被用盡,那些意識流、多角度的寫法。直到馬奎斯,忽然來了魔幻寫實,把文學技巧提到另一個程度:《獨裁者的秋天》,誇大、漫畫式的寫法,黑色幽默,每個場景都像是一幅畫,像畢卡索、達利、梵谷,可以掛在牆上,看久會有不同體會。
另一個我的標準:能讓我記住人物的作品。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喬哀思的青年藝術家、福克納的白痴和墮落的美少女、馬奎斯的革命上校;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學作品:魯迅的阿Q、老舍的駱駝祥子、錢鍾書的方鴻漸;金庸也是,像喬峰,事實上他深受莎士比亞的悲劇色彩影響;古典中國文學裡會想到的就是孫悟空。他們在我心中生動地活著,這些人物會在我腦海中,甚至影響我的生命,活在精神裡面,像朋友一樣追隨著你,這就是最好的作品。其實我的作品重點也是人,不然就只是雨林了。沒有人物就沒有故事,人物透露的人性要是宇宙性、普遍性的,即使寫一個荒僻的小鎮,只要寫出人性的普遍,全世界都會認同。
張純昌
一九八七年生,新莊人。現就讀台大台文所博士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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