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達達你好,我叫黃致凱,是舞台劇的編劇和導演。我有個小毛病,就是寫劇本時為了提神還有消除焦慮,我習慣泡茶。而且愈無法專注我泡茶和喝茶的速度就會愈快。等到靜下心來,我的膀胱也差不多滿了,然後我就會一直跑廁所。慘的是我一回到座位,為了重新專注,又開始泡茶,就這樣惡性循環下去,大概每三、四十分鐘跑一次廁所。腦和膀胱無法取得平衡,使我十分困擾,要嘛腦子太亂,要嘛膀胱太滿,請問同樣身為文字工作者的你有遇過相似的症頭嗎?
A:親愛的致凱兄,同為文字工作者,我也深陷你說的「惡性循環」之中。
我習慣在咖啡廳寫稿,通常只點一杯拿鐵就從下午待到晚上,咖啡杯空了就一直加水,水喝多了就狂跑廁所。我告訴自己,在桌前和廁所折返也算是通勤,因此我不是在咖啡館,就是在咖啡館的廁所裡。
咖啡館廁所我偏愛有小便斗的,最好是裝滿冰塊,附沖水按鈕的(感應式總是過早啟動,害我被濺濕好幾次)。那是多麼神聖的儀式啊,有尿之人雙腳與肩同寬,身體略微前傾,一手輔助,一手靠牆支撐,智者低頭觀察,仁者面壁思量,勇者仰頭等待。
他在等什麼?等那個神聖的時刻降臨,等嘈雜的咖啡廳裡每一桌人同時無言的尷尬瞬間,在那之前,他盯著水泥牆上某個小點,那比螞蟻的觸角還要細小,是微塵中的微塵。當他這樣想,水泥牆便嘩一聲化作一片巨大荒原。人在荒原,往前跨一步與往後退一步毫無差別,虛無感將他團團包圍。
他已經不在咖啡廳的廁所了,他在撒哈拉沙漠,在青藏高原,在南極大陸。一陣寒風把現實吹散,從手臂吹向背脊,吹得他全身起雞母皮。他輕閉雙眼,嘆口氣,全世界只剩下流水聲,啊……再也沒有任何緊急。
荒原之旅結束了,接下來所有行動都是為了重返社會。他必須拉鍊,必須沖水,必須濕搓沖捧擦,必須檢查有沒有滴到褲子上。若有,就一定要弄得像是洗手時被濺濕的,推開門以後一雙手不斷往褲管上抹,故作清白。每一趟廁所都是一次從野性回返人性的偉大旅程。
啊,尿完回桌前才想到,我已經好久沒野放了。
最近一次是七年前。那時幾個朋友開一輛車,要到桃園山裡去高空彈跳。在抵達大漢橋之前,有人提議要先淨空膀胱,以防在高空中揮灑。山路旁沒有任何廁所,於是大夥紛紛鑽進林子裡,各覓其所。
我因為感覺同伴們都還在附近,所以怎麼樣都解不開。只好攀下陡坡,確定四下無人之後,我才在暗處找到那棵自己的樹。我向祂說聲「對不起」,終於野放成功。呼,一收拾好,手機就響起來,朋友劈頭問:「阿達你在哪?不會山難了吧。」我語氣輕鬆,說自己撒了好長的一泡尿喔,馬上就回去了。
這群朋友們並不知道,我小時候常被同學捉弄。有一次在學校上廁所,我被幾個同學偷襲,他們拉下我的褲子,再硬生生將我從小便斗前拽開。我的身體被指指點點,褲子和鞋子都尿濕了。他們笑得可真開懷,整個走廊都聽得見回音。太恐怖了。所以後來好幾年,只要感覺身邊有人,我就完全解不開。不過幸好,我很快就學會靠想像力將自己孤立,只要一擺脫現實,就能順利。但若有人在那半途中忽然敲門,或是轉動廁所門把,打斷我的想像,我就會像隻野貓那樣被嚇到炸毛跳起來,生氣又受傷。
這樣說雖然太誇張,可也許就是那顆必須獨處的膀胱,讓我在無意中鍛鍊了想像力,我才能成為寫作者。
所以親愛的致凱兄,我認為寫作時多尿算是文思泉湧的具體表現,不壞啊。搞不好起身抖一抖,某個絕妙句子就被我們抖出來了。新鮮的比喻從天而降,關鍵的對白大量噴發,我們就可以一面痛快地大喊:「無力的段落統統都去死吧!」一面飛流直下三千尺,寫出一個全新的世界來。
致凱兄啊,這個下午寫到最後,我已經跑十五趟廁所了,每次經過吧台,美麗的老闆娘都會用狐疑的眼神提防著我。我好想要先把這篇稿子給她讀,告訴她我不是什麼壞人,只是一名多尿的寫作者。
而且,也有人跟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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