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搬離居住五年的醫院宿舍,發現這些年在這裡經過的時間是灰塵,平時安靜的堆積在看不見的角落,只有在最後幾天打掃裝箱的時候,從窗戶透進來的金黃色陽光裡,細細的飛舞旋轉著。而除了灰塵以外,時間也可能是以雜物的形式,盤踞在這窄小空間中。
打掃時才發現過去生活的痕跡一直都在,只是很少去想到他們;像是一道平時不被注意的疤痕,連同背後的故事一起藏在衣服深處,某日褪盡衣物泡進熱水裡時,才冷不防跳入視野,那些故事活起來般又開始扎扎地疼。
這幾年累積的無用物品,在最後幾天裡,或扔或送了不少。除去買了卻沒在用的背包,只穿幾次的衣服以外,更多不知道該丟不丟的是各式生活留下來的記錄:旅行的明信片、抽獎得到的小禮物、參加朋友婚宴時的喜帖與婚禮紀念品等等。
有些婚禮小物還有實際功用的就先留著;但有些(小熊玩偶之類)只能純做擺設,最後通常都是丟了或送人。那些隨婚禮附贈的小物彷彿是一種關於婚姻的隱喻:婚禮畢竟不是婚姻本身,像是喜帖上的婚紗照,新郎新娘相擁著對著鏡頭笑得甜蜜;婚禮結束以後新人回到日常,有時爭吵,有時和好,更多的時候是假日早晨懶得刷牙洗臉,穿著邋遢的家居服出門買早餐。
依照功能性分類,該丟的該留的分別裝了幾大箱。但那些看似有紀念性、卻又不那麼必須的物品,才是整理時遇到的最大難題。旅行的紀念品該丟嗎?別人送的禮物與卡片呢?物品是生命的具體證據,時間走過之後留下的足跡,丟了彷彿也就從此訣別了一部分過去的自己。彷彿困難的不是丟棄物品,而是捨棄與一段記憶之間的聯繫。
這世上有一群人,是絕不肯拋棄那些聯繫的。他們戀物,迷戀那些有形之物,近乎強迫式的儲積與保留。有些人沉迷於收集過期報紙、空罐子、舊電器或壞掉的家具,也不為了去回收站換錢,單純只是不肯拋棄,是認為它們終有一天會用一種新的形態,重新回到自己生命裡。
旁人無法理解他們的囤積,他們也疑惑,為何別人看不見這些物品的價值。他們對物品強大的情感依賴,往往讓家中堆滿看似無用的雜物。久未清運的雜物讓存放它們的空間也改變了。或許是地面上的灰塵,或許是寄居在隙縫間的衣蛾與蠅虎,都是空間老去的痕跡。物的存有是一切衰敗的開始。
囤積者把自己,以及自己的生活,壓縮得很小很小,騰出空間來存放那些物品。那是眼睛能看得到、伸手就能觸摸的,知道它們一直都會在那裡,心就沉甸甸的滿足了;囤積是為了一種安心,物品不像時間,堆在身邊就不會莫名的失去,有形之物與無形的安全感,在這裡只有很短的距離。
不願意失去,也不願意拋棄,生活逐漸被過去搜集的東西所填塞,像是一種隱喻:我們要收藏過去,但亦須騰出空間留給未來。那些不被使用的物品,因自己的形體而非功能而繼續留在人世間,像是失去生命的木乃伊,囤積者端坐其中,是王朝覆滅以後,整座皇陵孤獨的守墓人。
守墓人的一生也就被埋在那裡了,因擁有而形同拘禁,那座被過去的物品所填滿的空間,也將成為他最後的容身之處。這可能並不只是隱喻:真的有人因為堆積過多雜物,而引起火災、孳生病媒而染病,甚至被倒塌的物品壓死的。
但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所擁有的物品增加,亦是活過的證據。隨著時間過去不可避免的,或多或少總是有一些渣滓會沉積下來;無論是以收藏,或是以垃圾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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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醫院宿舍,到新學校安頓好以後,在縱谷的生活由此展開。
小小的研究生單人宿舍裡,一張床一套桌椅,衣櫥與書櫃,就幾乎沒有多餘的空間了。上午剛從醫院宿舍裝箱打包的什物,下午便從箱子的秩序中解放,倉促的占據了新的房間。
新的生活開始累積新的渣滓,但這次有了暫居此地的自覺,因此有意識的壓抑了購物的衝動。房間角落裡不起眼的垃圾桶,記錄了我在此生活過的痕跡:那些光鮮的文明外皮被剝下後,破碎而難堪的殘骸。
學生生活規律而單純,一方面地處偏遠,日常所求所需極少;另一方面失去了每個月固定進帳的工作收入,一切皆須從儉。三餐皆在學校周邊的餐廳內解決,偶爾嘴饞想吃消夜,校門口那幾攤鹹水雞臭豆腐什麼的,用玻璃餐盒裝了即可外帶。生活簡單,垃圾也就少了。除了偶爾自己下廚所產生的菜梗果皮必須當日即棄以外,度日剩餘的渣滓不過就是幾張衛生紙、一小撮泡發的濕茶葉、偶爾一只盛過可樂的寶特瓶而已。茶葉渣乾掉了仍有淡淡清香,其他緩慢成長也不發臭的垃圾量,在角落的垃圾桶裡幾乎可被忽略;時間過去,裡頭依然歲月靜好,垃圾安穩。
據說垃圾比任何自白、宣言,還要更能夠真實的呈現一個人的內心。例如說好要開始減肥的人,垃圾桶裡可能連續幾天出現裝過鹹酥雞的紙袋;或是在看似顧家的丈夫的垃圾中,發現在外縣市購買保險套的發票。一個人製造出的垃圾,比他本人還要誠實。
垃圾是私密的,是自我與垃圾場之間,單方面的叨叨絮絮;垃圾桶是最有耐心的精神分析師,那些隱藏起來的慾望、衝突留下的滿地碎玻璃、擦過淚水的衛生紙,在這裡能夠毫無掩飾的被丟棄、被釋放;但也有可能,被分析。
我們習慣對垃圾桶誠實,但也有最小心翼翼的人,連丟垃圾都特意隱藏。而的確,電影裡探員面對毫無破綻的罪犯時,常做的就是喬裝清潔隊員,搜集他每天門口垃圾桶裡的垃圾,回到根據地再將那只乾扁扁的塑膠袋拆開,考古學家般,用放大鏡逐一檢視每一塊內容物,唯一的破案線索通常就會在那裡。多年前看過朱少麟的小說《地底三萬呎》,裡頭一個撿破爛的「帽人」,負責小城的垃圾收集與處理,但有時候你幾乎以為他掌握的是每個人不為人知的內心;他是垃圾場中的哲學家,從垃圾裡面,看穿了世界的底細。
垃圾,或許是這個消費世代全球共通的語言。在海島、在鄉村,在任何一個文明的邊陲地帶,你都能輕易的見到垃圾。有時我會忍著臭爬上位於村落隱蔽處的垃圾山,蹲下來,仔細檢視腳下的垃圾。在貧窮的地方,它們通常是一些生活的殘留物:你能看到花花綠綠的飲料瓶、沙拉油桶、裝過糖果或麵粉的包裝紙袋。於是你知道這個村莊的大致概況:規模多大?飲食型態?甚至於消費水準怎麼樣?
那些垃圾不毀也不滅,層層疊疊都是時間的痕跡,幾乎可以用考古來建構出一部地方誌。它們打出生起就是從工廠製造,被人由商店買來,很快被丟棄,並和其他的垃圾混在一起。垃圾是無法像落葉果皮般,被大自然所接納的。它們不認得土地,而土地也不認得它們。
在垃圾山上一腳高一腳低,踩著的是文明的廢棄物,也有可能腳底下是一整個文明本身。整個消費時代的文明狂歡之後崩塌了、毀壞了,最終成為渣滓。文明易毀,垃圾永存。世界是一處巨大的垃圾場,而我們都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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