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俄語是候鳥。每逢深秋,花式滑冰賽季開始,我便會在網路觀看國際賽,有時也看youtube俄羅斯花滑頻道的賽事和訪談。這段期間索妮亞、薩沙、阿柳娜、熱尼亞等名字翩然歸來,接著貓兒(кошка)、刺蝟(ёжик)、兔子(кролик)等動物從記憶裡甦醒,探出鼻頭嗅聞季節,數字也隨著選手跳躍圈數一一列隊返回。
冬雨過後的初春三月,賽季末的世錦賽落幕,俄語便紛紛飛遁,離我而去,偶爾回望,才看見那些詞彙的渺遠群影。
我的俄語是鬱金香。
平日球根深埋在土壤下,當俄裔朋友塔妮雅來台灣旅行,捎我一塊玩,才會徐徐綻放。海、城市、七月、靜靜的、月亮,我的舌頭翻攪著繁複音節,吐出一尾尾小魚,在久別重逢的對話中扭動尾鰭,游回我們共同的少女時代。
塔妮雅和我相識時,我們都很年輕。她是俄羅斯鄰近某國的第三代俄裔移民,大學時來台灣學中文。我倆友誼持續至今,常用中英俄文彼此問候近況,在生日與節日送上祝福。
多年前我學俄文,是因著喜愛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契訶夫。我曾對塔妮雅細數托爾斯泰的著作,提到《戰爭與和平》,她說,啊,□ойна и мир。她向我解釋,□ойна是戰爭,и是與,мир,有很多意思,是世界、宇宙,也是和平。那托爾斯泰當年取這個書名,究竟想傳達的是戰爭與和平,還是戰爭與世界?我問。
我不知道,塔妮雅睜大了綠眼睛。
我也問了大學裡教俄語的老師,他搖頭說,沒人知曉托爾斯泰的想法。
□ойна и мир,戰爭與和平,或者,戰爭與世界。
有些戰爭捲入多個國家,撼動整個世界,好比第一次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有些戰爭卻孤立於天涯一隅,人們期待介入的強權國家並未伸出援手,操弄族群與階級仇恨的前殖民母國則袖手旁觀,最終戰爭自成一個血肉模糊的世界,例如盧安達大屠殺。世界太遼闊,歷史太纏黏,各地戰火輪番燃燒,像施放煙花。人對戰爭的感受已然鈍化,至多關心一下攸關本國利益的區域戰爭,只有少數例外能引發全球注目。
烏克蘭便是那罕有的例外。烏俄開戰至今,烏克蘭憑藉人民的意志,運用社群媒體傳布戰時影像,將抽象遙遠的戰爭拉近,迫使各國人民凝視平民、婦女與孩童的受難。頭纏紗布的老婦險險躲過炸彈,臉面沾著血與灰,母親抱著裹得圓墩墩的幼孩逃難,童稚大眼飽脹著迷惘,驚動了許久沒有發生戰爭的大半個歐洲,也震撼了全世界。
我看著網路流傳的影片,聽在鋁門窗業工作的烏克蘭男子說,他要自願參戰,比對英文字幕,竭盡所能捕捉到幾個烏克蘭詞彙:現在、戰爭、我。再點開一段影片,俄國被俘的士兵對著鏡頭喊話,我也聽懂了一些俄語:和平、戰爭、媽媽、回家。烏克蘭語的發音近似俄語,拼寫不同,但戰爭聽起來同樣是□ойна。人們說最多的也是□ойна、□ойна、□ойна,戰爭、戰爭、戰爭。
戰火日益熾烈,我在新聞影片辨認出的俄語愈來愈多,甚至懂了一點烏克蘭語拼寫方式,卻無法為此高興。
我是為了文學學習這門語言,現下語言卻冒出濃濃硝煙味,像是與自身交戰。但在毀傷肉身的真實鏖戰前,人怎能輕言內心的騷亂是戰爭?我望向書櫃唯一的俄文書,那是塔妮雅送我的俄羅斯民間童話,已經覆上一層灰。
那天獲悉俄軍炸毀鄰近基輔小鎮一幢公寓,活埋百來人後,我不想再閱聽相關的文字影像。在我的認知裡,活埋是地震或土石流來襲時,不可測的天災;而人隔空開火,致使另一群人活生生被掩埋在家屋碎礫底,是龐大權力結構運作的結果。是當權者將自己抬升至上帝的高度,冷眼俯瞰世人的磨難,抑或整個結構已不受控制,令軍隊抽離人身,化為殺戮機器?我找不到詞彙形容這殘酷情狀。
文學在戰爭前是無用的,我理解了為何有些經歷過戰爭的人這麼說。
恍惚了幾日,一個名字忽地閃過腦海:安娜.阿赫瑪托娃(Anna Akhmatova,□нна □хматова),我和塔妮雅都喜愛的俄羅斯女詩人。
阿赫瑪托娃擁有烏克蘭和俄羅斯血統,以俄文寫詩。1921年,她同為詩人的第一任丈夫遭祕密警察羅織罪名,處決身亡,她的兒子在三○年代政治整肅運動中,因父子關係頻繁入獄,第三任丈夫曾任冬宮博物館與俄羅斯美術館館長,也被逮捕多次,1953死於古拉格勞改營。
儘管阿赫瑪托娃後來幾乎無法發表作品,她沒有停止寫詩。從1938年起,她陸續創作了十四首短詩,構成組詩《安魂曲》,擬寫身為母親與妻子的女人,絕望地被隔離在監獄外,思念囚牢內丈夫與兒子的傷痛。阿赫瑪托娃後半生窮困潦倒,但她始終攜帶著這部作品,四處飄泊,過世後這組詩作在德國被發現,遲至1987年才在蘇聯出版。
以前我只讀過部分《安魂曲》英譯版,這回讀著讀著,興起了將俄文譯成中文的瘋狂念頭。我試著逐字查詢辭典,確認文法,翻譯其中最觸動我的一首短詩。
〈而岩石般的語言墜落〉
而岩石般的語言墜落
壓在我依然活跳的胸口
沒關係 □畢竟我早有準備
不知為何 □我可以撐住 □
今天我做了許多事
需要消滅記憶至死
需要讓靈魂得以僵固
需要再次學會活著
還有……那炎熱喧鬧的夏天
彷彿在我窗外的節慶
許久之前我早已預見
那明亮的日子 空蕩蕩的家
如此一個詞一個詞轉化意義,拼湊出一名女子在史達林恐怖統治下的生活片刻,我比以往更深刻體認,所有書寫者都是倖存者,所有描述極權壓逼的語言,都是劫難過後的殘餘。我感覺譯完這首詩,我的俄語成了一捧灰,失去了往日的飛羽與雌蕊。這堂自學的俄語課消耗了太多情感,我需要停下來,試圖如常吃喝工作睡覺,佯裝戰爭局限在遠方。
然而,當烽火掀動全世界,戰爭的血腥氣總會黏附在周遭事物上,一再闖入日常生活。我滿心迷惑,明明和平在我這,但彷彿又不在我這,也不在目力所及的任何地方。
最後我關掉所有會跳出烏俄戰爭訊息的新聞網站,盯著電腦螢幕,陽台傳來春天雀鳥的啁啾。烏克蘭仍在下雪,在空襲與爆炸的轟響中,大約聽不見鳥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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