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同時出現在好幾個地方,也沒有人能同時活在好幾個當下,因此我們必須選擇。現在該待在哪裡、要在那個地方待到何時,旅行就是這兩個問題不斷交錯。選擇「我的時間」與「我的空間」,兩者交織出「我的旅行」。這塊布上的花紋,完全是我的選擇、我的責任,因此愛著那花紋就成了我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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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跨到2016年的瞬間,我和老公在葡萄牙里斯本。說得更精準一點,我們正在住處附近的酒館裡喝著紅酒。2016年1月1日零點零分那一刻,外面響起了煙火施放的聲音,我反射性地從位子上跳起來衝出去,老公也糊里糊塗地跟著總是隨興的我衝了出來,卻被紅酒吧的老闆馬吉爾攔住。老公瞬間想起「啊,我們還沒付錢就跑出來,他嚇到了」,他轉過身去,卻得到一個超級浪漫的回應。馬吉爾遞了兩杯香檳給他,對他說新年快樂。
煙火施放的聲音響遍整個社區,為何我看不到煙火?每當煙火砰砰炸開的聲音響起,便能聽見人們的歡呼聲,為何我看不到煙火?我惋惜地抬頭四處張望,還急得跺腳。這時老公塞了一杯香檳到我手裡,對我說新年快樂,我才意識到自己丟下他一個人跑出來。我感到慚愧又抱歉,心想煙火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便轉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回到位子上後,我想繼續剛才的話題,但外頭仍在放著煙火。砰砰──本以為放完了,接著又砰砰──然後是人們的歡呼聲。砰砰,哇,砰砰砰砰,哇啊啊啊啊。
這真的……不能忍!我請求老公的諒解,然後再次跑到外面,卻感覺好像已經放了一發最精采的。站在門口的馬吉爾看著我聳了聳肩。
「剛才那是最後一發煙火。」
「你看到了嗎?」
「沒有。」
「啊……所以在這裡看不到嗎?」
「對啊,在這裡看不到。」
「剛才大家都往山丘上跑,是為了看煙火才上去的嗎?」
「大家現在要下來了。」
「我怎麼都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我也會上去。」
馬吉爾看著我,噗哧一聲笑出來,說:「別那麼緊張,這又不是最好看的煙火。」
馬吉爾這句話簡直是當頭棒喝,精準地說出我在旅行時的焦慮。沒看到也不是什麼大事,這也不是全世界最棒的煙火;沒去到那個地方也不是什麼大事,這座城市又不是只有那個景點;沒吃到那道料理旅行也不會結束,真正的當地人也不會去吃那些食物;我又不是為了買那件商品才來這裡,為何非得搶成這樣?不是別人都看過你就一定要看到,你不是為了編織屬於自己的旅行才來這裡的嗎?馬吉爾的話變化成不同形式在我心中迴盪,句句都踩在我的焦慮上。
或許有人此刻正在這座城市,以永生難忘的方式紀念新年也說不定;或許有人正被所愛之人環繞,正不斷地擁抱彼此也說不定。不過我並沒有選擇那裡,也沒有靦腆地向老公提議,跨入新年的那一刻要一起高喊:「五、四、三、二、一,新年快樂!」我只是選擇了這間酒吧裡會靜靜倒著香檳,與客人一起慶祝的可愛朋友。也因此即使沒看見煙火、只看見一如往常的天空,其實都是我在那一刻所做的選擇,畢竟,沒有人能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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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能稱得上完美的方法,他說。不過完美本身就沒什麼吸引力,我們愛的就是那些缺陷。
──《A致X》,約翰.伯格
或許有人會說這選擇是我旅途中的缺陷,或許會有人炫耀「那一刻我在里斯本的河邊,人們都在狂歡,真是……」並責怪我為何要像傻瓜一樣待在那間小酒吧。不過我想說,那一刻正是我最可愛的缺陷。飛奔出酒吧的我手中握著的雖不是要價上萬元的香檳,但反而是那一杯不知名的香檳,讓我的夜晚更臻完美。在這趟旅行中需要永遠珍藏的,不是在夜空中完美綻放的煙火,而是我那沒能看到煙火秀而捶胸頓足的惋惜、是馬吉爾對不甘心的我說的那一句話。所以我必須愛著我所編織的旅行中的缺陷,因為正是那些缺陷,讓這趟旅行完整地屬於我。
一名旅人沒有義務讓自己的旅行,變得有如剛被工廠製造出來的全新絲綢,而且我們又要上哪去找如絲綢般十全十美的旅行呢?我們必須自己創造缺陷、必須做出屬於自己的選擇,並且相信在這趟旅程之中,沒有比那些選擇更正確的事。多虧了那個選擇而迷路、而花更多錢、而無法去到該去的地方,所以才能成就這罕見的一天,正是那個選擇,創造出屬於我的旅行。
旅行並不是從順利抵達目的地的觀光巴士那一刻算起,而是從因為意外而搭上錯誤巴士的那一刻、是從莫名選擇那輛奇怪巴士的那一刻,才開始編織屬於我自己的旅行。
「我在說的是明天的真理。」
「我更喜歡今天的錯誤。」
──《格雷的畫像》,奧斯卡.王爾德
●摘自時報出版《不只是遠方,把每一天過成一趟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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