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四日(星期六,晴轉陰)日記使人反省
「我未始不知道我的罪愆,昨早晨發了新斗笠,單巧,我領到的一頂尖端已經壞了,想到新斗笠的號碼將由我們來書寫,我動了邪念,我打算換一頂好的,只因為這一點心意上的罪愆,我遭受到了折磨,一夜驟烈的咳嗽,幾乎不得安眠,昨日午覺又犧牲掉,今早上四點鐘又輪到衛兵,繆綸喊我的時候,我心中起了無比的反感,班長叫我免一班,然而繆綸又喊了我一遍,我終於極其憤怒起床接班,我就想了,為什麼像這麼一位算得是很要好的朋友也不肯體恤我一點,我鬱鬱不樂站在苦雨的芭蕉前面,想了很多,《中華日報》各大學的招生廣告又喚起了許多往事的苦憶,後來大家都上晨操去了,營房裡寂靜無人,我這才痛定思痛理智的發現到自己觸怒上帝的地方,除掉懇切的懺悔,我沒有痛苦。」
這是朱西甯《一九四九 來台日記》七月八日中的一段;從日記中,我們讀到一個寫日記的人從「想要調換一頂斗笠」的邪念裡驚覺到自己的罪愆,產生一種自我折磨,之後因站衛兵而遷怒於人,但等到營房一片寂靜,終於有了自悟自省,而後心底的痛苦才像雲開月明般的消失。
透過這段日記,我們更了解了西甯先生的人格特質。明顯地他是一個好人,只有好人才會自責,感覺自己的不對,並祈求上帝的原宥。
善惡並存就是人性。
誰的心底,不曾產生邪念?我曾說,我們每個人身上都藏有兩隊善惡小兵。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兩隊小兵經常在我們心底爭戰,善兵勝利,我們就是一個好人,惡兵勝利,我們就成了惡人。人的一生,就是兩隊小兵不斷的交戰,有的人一輩子都是好人,可突然晚節不保,就是到了老年,突然守不住心中老賊的蠢動,起了壞心眼,而這時他心中那隊善的小兵未能盡責,被惡的小兵擊敗,貪了汙,或做了不該做的事,一生名節,到最後毀了。
寫日記的好處就是可以時時反省。
昨天在台北國際書展談爾雅的「作家日記」,結束前,我就在現場呼籲前來「黃沙龍」聽演講的朋友大家都來寫日記;還特別提到了朱西甯《一九四九 來台日記》,這是一本多麼難能可貴的日記,透過一個愛國青年的從軍,我們瞭解到兵荒馬亂的兩岸實景,也記錄了當時孫立人新軍招兵及訓練的實況,而朱西甯先生記錄的細節更讓我知道軍中基層待遇慘烈的現狀,譬如日記四月十一日,寫到:「下午回來,發餉八千三百元金圓券。」
次日,西甯先生和好友野牧上街購物,買了一斤餅乾(八千八百元),一條高樂(應該是香菸,四千元),兩個人的薪餉已所剩無幾。
天啊,這就是當年小兵的薪水啊,一個月的薪水只能買一斤餅乾。
再讀四月十四日的日記,也說到一九四九年,其他和物價有關的:
野牧喉嚨發炎,他陪他拿著藥方去配藥,市立醫藥藥單需付費三萬元,野牧一氣之下不買藥了,而掛號費四百元當然省不掉,野牧買了條灰軍毯(一萬九千五百元),一雙短統襪(七千元),兩人逛了一會兒街,野牧請他去洗澡,西甯先生說謝了,他獨個兒回來,用一千元買了包奶油桂皮豆。
在南京等船,上船前總算每人又發給銀圓二毛五,折金圓券五萬四千五百元,聽起來,數目不小,但也只夠買些牙膏牙刷肥皂等日用品。
到了台灣後,成為正式編制的軍人,待遇又如何呢?
九月十七日的日記,有這樣一段:
「薪餉調整了,一個月是十二元新台幣,折老台幣為四十八萬元……」
一九四九年,我人已在台灣,略知當時的物價,因為每天早晨上學前,母親會給我早餐錢二元新台幣,我用其中一元,點一碗紅豆湯,另一元買一塊紅豆糕,當時紅豆或花生冰棒,一枝兩毛錢,若清冰,只要一毛錢,一毛就是一角,一元就是十角。
這樣算算,大概知道西甯先生當年薪餉十二元,過的是怎樣的苦日子。
▋六月五日(星期日,晴)
一首被轉載了二十六次的詩
〈清.翠玉白菜〉 ◎魯蛟
昨夜的清露還在
今晨的泥香猶存
即使再在時間裡埋上千百歲
依然脆嫩
依然晶瑩
至於那猛猛饕餮著的螽斯和青蝗
還是不能去碰的
一碰 就會
跳
走
詩人魯蛟所寫的這顆「翠玉白菜」長十八.七公分,據國立故宮博物院器物處說明:「原置於北京紫禁城永和宮,永和宮為清末光緒皇帝之瑾妃所居住的宮殿,翠玉白菜便是她的嫁妝。白菜寓意清白,象徵新娘的純潔;葉端一蝗、一螽斯則象徵多產,是祝福新婦能子孫眾多。其玉色天成、人為巧雕、美意象徵,三者搭配和諧圓滿,成就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品。」
國立故宮博物院,知名度最高的幾件珍藏寶物,一為毛公鼎,二為翠玉白菜,三為肉形石,合稱「故宮三寶」,魯蛟寫的這首詩,即以「翠玉白菜」為主題。
台灣故宮收藏了三顆翠玉白菜,品名分別為:翠玉白菜、翠玉小白菜、翠玉白菜花插。
「翠玉白菜」最早均係清朝皇宮寶物,共有六顆,每顆樣式均不同──國立故宮博物院收藏了三顆,中國大陸也保存兩顆,一顆在「北京故宮」,一顆在「天津故宮」,另有一顆不知去向。
那一顆不知去向的翠玉白菜,原是慈禧太后的最愛,慈禧逝世,成為陪葬物,後被壞痞子孫殿英盜其陵墓取得,但這第六顆翠玉白菜,至今去向成謎。
▋六月八日(星期三,大雨)
手的抗議
從十四歲開始向兒童園地、青少年雜誌投稿,至今已七十一年,這隻寫字的手,終於開始向我抗議了。
現在不寫字,手也會痠,一寫字,還加進痛,且不聽指揮,寫出來的字,連我自己都快要不認識了。
我開始懷疑《2022/隱地》,還有半年多才能完成,我能堅持寫下去嗎?寫前三個月的《隱地春天日記》,似乎還得心應手,為何這三個月感覺越來越累,每完成一天的日記,希望第二天不要來得這麼快,可稍一怠慢,後面跟著的一天,似乎又提前報到了。
為了趕寫每天的日記,我像喘息的老牛,有些招架不住了。
只要提筆的手不痛,我還不缺「意志力」,但我親愛的手啊,請繼續配合你的主人,明天起,我會不忘照顧你,是的,我忘了你的辛勞,只顧不停地搖動筆桿,從現在起,我會日日注視你,撫摸你,讓十根指頭一起跳舞,而且,用一隻手拍拍另一隻手,讓你們兄弟說說話,或許合唱一首歌,而不只是寫字、寫字、寫字……
▋六月十三日(星期一,晴)
來去
人的生命史,其實是一部「來去史」。
生命是無中生有。世上本來沒有「我」,只因父母的精卵結合,產下了「我」。
等到「我」長大,從嬰兒到少年,之後變青壯,而後衰老、死亡,世上的「我」,從此又消失。
對於「我」來說──「我」來過,「我」走了;因此我們常聽到有人形容自己只是一個「過客」。
是的,我們都是「過客」──生命的過客。
「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遊戲」。
來到這個世上,我們一無所知。因為求學、讀書,逐漸瞭解了處世之道,等到有了財富,知道世上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於是產生旅遊之心,到異鄉國外遊玩,才明白我們原來活在這麼一個巨大無比的世界上。
從小到大,我們從家人開始,接觸朋友、鄰居、同事……在各色各樣的場合裡,認識了各色各樣的人,有些只是點頭之交,有些成為好友、知己,甚至視對方為貴人,但隨著時間的累積,以及各種因素,無論親人或朋友,最後常成為自己不願見面之人,所以「相識」是「來」,等到心裡有了「結」,所謂的「心結」,於是就開始避不見面,或「閃躲」對方,這顯然是一種「去」──原先歡喜和你在一起的人,一旦產生離去之心,就佛家來說,「緣」已盡,所以,一生中,我們不知經過多少「來去史」,不停的結交新朋友,也不知不覺間,這些朋友又離我們而去,也許彼此心知肚明,知道為何「分」了,為何「散」了,有時完全不知,只是猛然間發現那個曾渴望和我們靠近的朋友,原來早已不在身邊。
甚至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就算知道他在哪裡,但自己心裡明白,兩個人再也不會來往了。
人和人的關係,就是來去一場。來了,歡喜,去了,別悲傷。
到了老年,來者少,去則多,所以更必須自我學習幽默,不如常常在心中默念:
「你來了嗎?請坐請坐。」
「你去了嗎?不送不送。」
當然,儘管來去一場,朋友之間,偶爾也有到老仍然還維持著友誼,仍然是知己,如果真有這種緣分,我必須說,你真是一個幸福之人,就珍惜「來去」之間的未「去」吧!
▋六月十七日(星期五,晴)
到底要怎樣看待這樣一本書?
──讀《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簡媜《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出版於九年前(二○一三年三月),已印六十五刷,是令人羨慕的光榮數字,可見這是一本極為暢銷的書。
一本以「老」為主題的書,會賣得這麼好,跌破許多人的眼鏡,如今又有新的「增訂版」,我以充滿好奇的心,打開了它。
翻讀沒幾頁,就讀到一句怵目驚心的話──人生就是一場大敗壞的過程。
已經有了這樣的結論,我要繼續往下讀嗎?
看來有些不妙,這本書讀到後來,可能徒增悲傷。
一百六十九頁,我讀到了一些難以想像的數字,突然我又充滿好奇,而且簡媜筆調充滿黑色幽默,隨便她怎麼寫,我一直讀得很愉快,在閱讀過程中,甚至我忘記自己就是一個滿多麻煩的老人──八十五歲的我,幾乎讀得充滿亢奮,一點都沒想停下來。
到底是一些什麼數字呢?
根據衛生署二○一○年資料,台灣男性平均壽命七十六.二歲,女性是八十二.七歲。專家研究,台灣於一九○五年日據時代首次有平均壽命推算,當時男性的平均壽命是二十八歲,女性為三十一歲。百年之間,台灣人壽命增長了五十歲。
二○二一年八月底,衛生署有了更新的統計資料,台灣男性平均壽命七十八.一歲;女性是八十四.七歲。壽命延長了,真的是幸福嗎?
要不是長壽,或許我們可以避免經歷簡媜一一為我們羅列的七項「世界霸凌人類的新力道」,而且件件都是現在進行式──
一、極端氣候;
二、新冠疫情;
三、中美貿易戰;
四、地緣政治結幫拉派;
五、俄烏戰火;
六、通膨壓力;
七、能源戰爭。
簡媜因此說:「……活著跟煎熬同義。」
一九八七年,我曾編過一本《十句話》,書前收了濟公的十句話:
世事如同局一棋,算什麼
一旦無常萬事休,忙什麼
前人田地後人收,占什麼
欺人是禍饒人福,卜什麼
得便宜處失便宜,貪什麼
穴在人心不在山,謀什麼
聰明反被聰明誤,巧什麼
人世難逢開口笑,苦什麼
才過三寸成何物,饞什麼
誰能保得常無事,誚什麼
讀完濟公的「十句話」,或許《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也很自然的有了答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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