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物種的惻隱之心
《孟子.公孫丑上》有這樣的話:「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孟子可能是第一位討論到「惻隱之心」的中國哲學家。從孟子的話我們可以歸納出,他認為:一,惻隱之心出於天性,沒有目的。二,惻隱之心是人所獨具的寶貴特質,沒有它就不配做人,會被有正義感又愛罵人的孟子罵「禽獸」。
「惻隱之心」是什麼?簡單地說,就是看到人家痛苦,自己也感受到類似的痛苦。甚至會為了解除這個痛苦,做出看似對自己沒有好處的行動。別人的「孺子」掉到水裡,自己冒險跳下去救就是一例。英文叫作「empathy」。那麼,孟子對惻隱之心的兩點看法,對還是不對呢?別急著回答,因為針對所謂的「人性」問題,一般人並不擁有足以判斷對錯的知識,硬答的話只能是亂猜。
從上個世紀中開始,科學家就知道惻隱之心並非人類的專利,許多「禽獸」都有。證據來自於自然觀察與動物實驗兩方面。在自然界當中,海豚會把受傷或生病的同伴托上水面好讓牠呼吸,黑猩猩會爬上樹摘水果下來,給爬不動樹的老猩猩吃。養寵物的人可能會有這樣的經驗:狗會知道主人的心情沮喪,主動過來抱抱安慰。實驗室中的發現更是驚人:1950到1960年代間的科學家,訓練老鼠按一個開關,就有食物掉出來,老鼠當然按得很歡。但若是讓這個開關同時發出電流,電擊旁邊的另一隻老鼠,讓這隻得到食物的老鼠看到的話,牠就會大幅減少按開關的頻率,即使這意味著牠的食物會減少。同樣的實驗設計也用來測試猴子,結果更明顯:猴子寧願把自己餓到極致,非不得已就不願意按下那個讓自己得到食物,卻讓同類受苦的開關。
這明確地告訴我們,「苦人所苦,損己利他」是群居動物的正常行為。哲學家與道德家引以為傲,拿來說嘴的獨特「人性」,恰恰是共通的「獸性」。所謂的「無惻隱之心,非人也」,只是因為古人缺乏自然博物的知識,不了解人也不了解「禽獸」,因而造成的一廂情願罷了。
那麼,人的惻隱之心,是否真的是出於天性,與生俱來的呢?這倒可能是事實。不到一歲的嬰兒,看到旁邊的人哭,會跟著哭起來。而一歲以上的幼兒,則會進而走過去,試圖幫助對方。跟其他動物一樣,並不需要學習。這就不由得讓人想到,惻隱之心應該也是動物(至少群居的「高等」動物)大腦的天生迴路。
人性的科學
上個世紀末到本世紀初,研究大腦的方法以及儀器,比方功能性磁振造影技術的大幅進步,讓科學家可以直接觀察動物以及人類在體驗某種感受的當下,大腦不同區域的活性變化,得以針對像惻隱之心這樣的「情操」進行科學研究。其中一類特別重要的實驗,牽涉到「痛」,還有「看到別人痛」。
我們憑自己的經驗知道,看到別人受傷、疼痛時,自己的心會「揪」一下,厲害時甚至必須把視線轉開,「不忍卒睹」。但為什麼呢?痛是痛在別人身上,與我何干?人的身體受到疼痛刺激(比方被針刺)的當下,負責痛感的那部分大腦感覺皮質會活躍起來,那是自然。但除了感覺皮質之外,島葉前方與扣帶迴前方這兩處皮質也會活躍起來。它們掌管的不是痛覺本身,而是隨著痛覺而來的情感反應,像是不快、厭惡、逃避衝動等等。科學家在實驗中發現,人在看到別人受痛時,大腦的感覺皮質並沒有反應,但島葉前方與扣帶迴前方皮質,卻立即會發生跟正在痛的那個人一模一樣的活躍。換句話說,一個人受痛時的情感反應,會像鏡像一樣立即投射在旁觀者的大腦,讓沒有在痛的他也感到痛的難受。這就是活生生可見的「惻隱之腦」。
更進一步的實驗,發現一些妙事:這個大腦的「惻隱反應」是親疏有別的。旁觀者與受痛的那個人關係愈親近,比方有愈近的血緣關係時,這位旁觀者的大腦被誘發的惻隱活動就愈強。給一位足球迷看一段球員在場上受傷的影片,如果受傷的是己方球員,這個反應很明顯,但如果受傷的是敵方球員,就比較抱歉,大腦對敵方球員的惻隱反應要小得多。此外,大腦惻隱反應程度的不同,決定了一個人的行為:那些被別人的痛激發出特別強烈的大腦惻隱反應的人,傾向於做出更多「利他」的行動,甚至會犧牲自己來幫助他人。
為什麼人跟動物天生都有惻隱的大腦?為什麼這個現象只明顯出現在群居生活的動物?凡是牽涉到「為什麼」的大哉問,通常不容易有簡單的科學解答。但根據現有的證據,我們不妨合理地猜測一下:對群居生活、團結力量大的動物來說,惻隱之心是必要的腦功能。因為說到底,群體的生存繁衍、安全保障,才是其中每一個體生存的終極意義。唯有演化出能夠感同身受其他個體的苦痛的大腦迴路,為消除這個苦痛不得不適度犧牲自己幫助同類的物種,才順利地以群居形式走到了現在。那些個體純然自私、毫無惻隱之心的物種,就必須向獨立生活的個體戶路線演化,生命自會找到出路。
惻隱之心的腦科學告訴我們,過去許多強調「人性」的教條與信仰,其實都出於誤會。既然出於誤會,當然不能期望它們解決人類的問題。現代腦科學給了我們全新的機會,能夠開始真正地掌握人性,為我們這個自詡高等的物種創造出更合理的生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