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雲門的屋頂
2015年12月26日,雲門主辦系列文學講座,該日由詩人許悔之講述周夢蝶——明星咖啡廳騎樓下的孤獨國王。
文月老師來參加講座,坐在第一排貴賓席,講座結束,悔之把雲門所贈鮮花轉送給文月老師,老師也起身向鼓掌觀眾答禮致謝。
我們總是在各種場合看到文月老師的得體、溫暖、優雅,成為大眾嚮往的一種風範。
文月老師很喜歡雲門的綠劇場,舞台背景一片綠色樹影婆娑,文學詩句彷彿都還在暮色靄靄中流連不去。一手創立雲門的林懷民也細心一一介紹劇場的設計。
從舞台區走上二樓,看雲門佛堂。佛堂的佛像,隨舞團演出走遍世界各個角落。舞團每到一個劇場,第一件事便是安置佛堂,日日供養香花。舞者、工作人員每日敬拜,演出前後,都在佛堂靜坐調息,安定自己。
文月老師很有興趣,對她平日並不太常涉足的劇場,細心觀看。
最後瀏覽了劇場吊掛燈具、布景的區域,了解一場演出背後許多嚴謹的環節。
劇場的工作區域,一般人看不到,光線闃暗,高高低低,我很擔心文月老師安全,但是她興致頗高,一直瀏覽到舞台最上方的戶外露台。
雲門劇場戶外露台非常美,如果攀爬過大約130公分的一段高台,站在銅片包覆的屋頂上,可以遠眺到淡水河口。
水瓶座的懷民常常會突發奇想,我正在擔心,他已經大聲慫恿文月老師:「上去看一看。」
同去陪伴在旁的悔之是射手,思敏也是水瓶,我想我最好噤聲不再阻攔。
或者,我也好奇,處女座的淑女,在這樣可能要失態的當下,會如何選擇。
文月老師有一點猶疑,上升在獅子的懷民已經下命令,悔之先攀爬上屋頂,在上面接應,我和懷民在下面推,思敏一旁微笑觀看,「哇,上來了——」
大家必然知道誰在大叫。
文月老師好像也真的高興,發現自己過了八十歲,可以有一天如此違反處女座的矜持,肆無忌憚,成就一次冒險。
同行的煜幃也很處女,他負責攝影,不敢唐突,問文月老師:「可以拍照嗎?」
文月老師比了一個「耶」的手勢,在屋頂上留下她非常開心的一張照片。
淡水河的暮色裡有一絲一絲的桃紅,微風吹拂,文月老師停留了很久,看大河悠悠,彷彿還是「望月樓」當年讓許多人遠遠仰慕敬重的珀斯鳳。
奧克蘭,最後的見面
我最後一次見到文月老師是2019年夏天,在加州奧克蘭。
我住在學生Nick家,距離文月老師住處不遠,剛好她的女兒郭思敏也在,我們就約了先到文月老師家喝下午茶,再一起回到Nick家。思敏和Nick都做金工,有很多創作經驗交談。
文月老師話不多,很安靜聆聽,也看我在一片木皮上寫的「心無罣礙」四個字。
思敏悄悄告訴我,母親有輕微失智現象。86歲了,我不應該意外,但是我完全感覺不到,或許她一貫的矜持優雅,掩藏著她失智可能的失態吧,她是多麼努力著使自己儀容優雅端正,言語更少,動作更謹慎,守著自己品貌的本分。
那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她還帶我看了住處地下室許多郭豫倫先生的畫作和收藏。
文月老師特別沉默,幾乎沒有說一句話。感情的深沉回憶都在當下,是不必多說什麼的。
我在2023年5月9日作了一個夢,夢到文月老師在奧克蘭一家餐廳吃飯。
那間餐廳好像叫「chez panisse」,強調當地當季食材,我和文月老師都很喜歡,卻沒有一起去過。談起來都說「下次一起去」。
在那個夢裡,我們也沒有同桌,我和朋友一桌,文月老師一個人遠遠在用餐,她的動作清晰,我在夢裡好像還在讚嘆她怎麼一直如此優雅。
不多久,有輪椅進來。我看著文月老師坐上輪椅,很安靜轉身,輪椅好像滑行,慢慢遠去。
非常清晰的一個夢,每個畫面都可以回想細節。
我覺得像是一種告別,卻沒有一點驚恐哀傷,淡淡看著文月老師遠去。
醒來後還是覺得這個夢似乎是徵兆,我便傳了一則簡訊給思敏。簡訊內容如下:
「昨天夢見文月老師,好像在奧克蘭一個餐廳。我跟幾個朋友一起,文月老師慢慢吃,好優雅,然後好像有輪椅接她走了,很安靜平和的夢。祝願文月老師一切都好。」
思敏收到簡訊,回覆我「媽媽狀況平順」,還傳了三段和文月老師一起翩翩起舞的影片,動作緩慢優雅,像我夢中景象。
十六天後,思敏告知文月老師往生,並且說是美西時間5月10日摔跤後就一直安寧照顧到離去。
思敏最後說:「老師的夢似乎預知了母親的變化……」
是嗎?
星辰之間,我們會預知什麼事發生嗎?
那樣清晰的夢,歷歷在目,竟是魂魄與身體告別的徵兆嗎?
有人說:至親的人離開,是不會入夢的。
我也常常埋怨母親走後,從來不曾入夢。
所以,文月老師的夢中告別是因為我們其淡如水的交往嗎?
我想寫文月老師的一些事,又害怕寫成制式的祭悼文。
文月老師精讀六朝文,她一定知道陶淵明早早自己寫好了「自祭文」。
晚明有性情的文人也大多早早自己寫好「墓誌」,免得被八股迂腐的祭悼文字扭曲到不堪。
我最怕參加葬禮時聽「祭文」朗讀。除了開始「維中華民國」以及結尾「嗚呼哀哉」,其他全都不知道在念什麼。
文月老師「讀中文系的人」努力希望辯駁的也是不以為「中文」就是八股迂腐。
這樣紀念文月老師,希望遠遠的天上,有她的首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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