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繁花落盡的樹枝,她感覺到自己的容顏隨著落花,一天天老去。然而,她可還是個風華正茂,姿容豔麗,能歌善舞的歌妓,玩夜的心中烙印的是她如花盛開的美貌……
嫣紅拎著木桶來到後院水井邊,從懷中掏出一把半月型的玳瑁梳,這是她家破那晚唯一帶出來的東西,從不離身,這次逃離魏陽公宅邸時,也還帶著它。梳子的兩面刻有鳳鳥花紋,梳齒薄,齒端削尖,本來正好梳她那一頭又濃又密的頭髮。此刻嫣紅拿著梳子理妝,很慢很慢地梳著被剪掉一大半的短髮,凝視水中自己的倒影,眼淚一顆顆往下淌……
水井旁那株櫻花,怒放到了極致,很快就要凋謝了。
陣陣木魚磬聲從佛殿傳來,尼僧在做晚課:
……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眾生……
韶光飛逝,紅顏易老。玩夜,她的情人一定急著在找她。她必須趕快離開這尼寺。
玩夜,魏陽公府裡擅長跳胡旋舞的舞者,有個名士讀了:「今彼嘉客憺忘歸,時久玩夜明星稀」這兩句詩,給他取了這藝名。
府中的人都以為玩夜是魏陽公的孌童,每次出遊,他都盛妝豔服,與主人同坐一車。玩夜卻自稱一路上只是以和言善笑,美口美言來為主人解悶,博得歡心而已。
玩夜長得深目高鼻,出身關外,似乎有胡人血統,他的祖父善奏胡笳,有一次在關外被圍,他吹起胡笳,把圍困他的胡騎感動得涕泣泫零,最後放了他,棄圍而走。
玩夜在六個樂人的伴奏下,奔馳騰躍跳胡旋舞,他穿翻領窄袖的胡人舞服,在激烈的節奏中聳肩抬臂,騰踏跳躍旋轉,神情俏皮風趣,粗獷中帶幾分妖媚,舞姿令人目眩神迷。
輪到嫣紅跳清商舞,玩夜擊蜂腰長鼓為她伴奏。嫣紅廣袖長裙,舞姿柔曼,舞著,舞著,她感覺到玩夜那雙胡人狹長的眼睛,貪婪的盯著她,隨著她擺動流覽她的全身,從下到上,每一個部位都不放過,那盯視的目光放肆而熾熱。
嫣紅被冒犯了,她沒忘記自己高貴的出身,把頭仰得高高的,睨視這個胡人舞者。
漸漸的,玩夜挑逗的眼神,令她起了不能自禁的反應,被他盯視的部位,有如螯刺似的,起了陣陣麻癢顫慄。嫣紅抗拒著,依然不肯屈尊。
魏陽公追隨時尚,審美品味趨向纖巧細緻,喜愛輕盈清秀,身材窈窕細瘦的美女,他嚮往漢成帝時的趙飛燕,步點靈動,舞姿輕盈到掌中能舞的情致,要求他府中的舞姬體態輕捷,腰圍僅僅一小把,軟骨輕軀,反腰貼地銜得席上玉簪。
魏陽公命人在席上灑下檀香末,讓府中的舞姬一個個從上面走過,蜻蜓點水不留足跡的,賞以串串珍珠,反之,留下足印的則餓飯不給吃食。嫣紅生來骨細肌豐,豐腴韻勝,幾天下來餓得奄奄一息。玩夜不時偷偷塞給她胡餅療飢,救了她一命。
為了報恩,嫣紅把自己獻給他。
第一次,沒有唇與唇的碰觸,沒有溫柔的愛撫,玩夜強行進入她的裡面,被撕裂的痛楚令嫣紅咬緊牙齒,抱著他的肩膀,任由扒扶在她的男人擺弄。
玩夜把嫣紅變成一個女人,喚醒了她內在的需求,使她成為一個耽於慾情的女人,一次又一次翻滾於性愛,索求生理的快感,永不饜足。嫣紅鄙視這個男人的同時又想與他歡好。他戳入她的渴慾的領域,給她歡快。
魏陽公得了急病,趁府中混亂,嫣紅找到他相約私奔出逃,玩夜被叫到病危的主人床前,無法雙雙逃走,只好約定地點會合。等了十來天,情人始終沒有露面,嫣紅四處尋找他的蹤跡,遍尋不獲,又無人可問,正苦於不知何處投奔,最後來到郊野水井旁,望著燕子成群在暮色中南飛,感嘆自己身世,不禁幽幽低泣。
下一刻回過神來,她發覺被那個身披袈裟的僧侶帶到竹林寺。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一個李姓太守到竹林寺為往生的母親超渡做法會。
這天打完齋,李姓太守在後院看到一個年輕女子俏立在石階下,伸手撫弄石榴枝,臉上若有所思。雖然身穿寬鬆的灰袍,依然看得出長得秀骨豐肌,太守見這女子尚未落髮,不免為她的天然妙姿所吸引,放膽上前勾搭。
聽到腳步聲,女子回眸看了他一眼,太守情不自禁,回去寫下:「華容婀娜,令我忘餐」。下次再到竹林寺供養尼僧,太守來到後院,隨手折斷一枝花已落盡櫻花的樹枝,向那女子警示春華易逝,紅顏易老,送給她巾箋時還說了句:塵緣未斷,當自珍惜。
嫣紅在他用來傳情的巾箋上,寫了兩句詩作為答覆,稱自己並非:「曲江臨池柳,這人折去那人攀」。
她心中只有玩夜。
情人占滿了她的心。獨處尼寺,她每天有太多的時間,翻來覆去逐一回味往日的情懷,瞞著主人和玩夜偷情,他的每一個撫摸、吮吸、碰觸,每一種姿勢都讓她享受到肉體快樂的極限。情愛慾樂像一條繩索,緊緊的把她和玩夜纏縛在一起,纏得那麼緊,深入到裡面,縛得她破皮、破肉、斷筋、斷骨,還是不能捨離。
而今嫣紅在慾愛求不到的痛苦中煎熬。她已精疲力盡。
她很感激那位沒有透露稱號的僧侶,帶她到竹林寺,讓她有了個避險藏身之處,這只是暫時的,三個月過去了,嫣紅以為已避過風頭,魏家不會來找她了。
望著繁花落盡的樹枝,她感覺到自己的容顏隨著落花,一天天老去。然而,她可還是個風華正茂,姿容豔麗,能歌善舞的歌妓,玩夜的心中烙印的是她如花盛開的美貌。
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
她不能等到色衰了,玩夜會不要她的。
年老色衰的歌妓,下場往往是走向皈依佛門,古寺青燈了此殘生,這也未嘗不是個好歸宿,只是她青春年少,何況心有所屬,連那太守也看出她塵緣未斷。他向她暗示可以帶她離開,反正自知與佛門無緣,學佛無望,守不了條條清規戒律,首先就通不過沙彌戒所受的第七條戒:不歌舞娼妓及故往觀聽。
以色藝事人,歌舞正是她所擅長的。嫣紅對笙歌曼舞無法忘情,她相信憑自己的才藝美貌,離開竹林寺後,不怕找不到容身之處。對,等她把頭髮長好了,她可以繼續重操舊業。
(本文摘自長篇小說《度越》,即將由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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