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K的死訊時,還是深感意外和扼腕。雖然K已罹癌多年,肉體長期飽受癌細胞磨蝕,遠遠就能在走廊彼端辨認出那枯槁孱弱的身形,但每每觸及他炯亮的眼神,和為趕赴醫院外解菸癮的步態,又實難立即聯想到死亡。
K對許多同事來說是個挑戰感十足的病人,與他交手的那段歲月總讓我想起「磨娘精」這三個字。接觸前已有護理師建議我,務必把持分寸,若態度過於輕軟,將會滋生出無數填補不滿的需求;但也不可強碰硬,一旦被激怒,K會不留情面地公然咆哮,摧毀臨床工作者的自尊。彼時我不信,但隨之接手兩次出入院後,已驗證「保持距離,以測安全」的建議絕對不假。
K入院的原因總是帶幾分懸疑性,多數是為調整、觀察藥物反應,但無論安眠、止痛藥如何調整,劑台高築、超標亮起警示燈,於他全然無用,夜夜護士鈴響聲不間斷,值班醫師一夜無眠。直至某日發現K於抽屜內藏匿大量未服用藥物,眾人恍然驚覺眼下不過是場鬧劇,白忙一場。
儘管與醫療端間充盈一種諜對諜的氛圍,在無鉅額保險或癌症險可領之下,病情穩定後的K仍是拒絕出院。每次到預定的出院時間,當天早上一定病況加劇,疼痛、食慾不振、虛弱至無法下床。欲與K溝通,他直接被子裹身,變成一顆蠶蛹,拒絕任何回應。即便自學生時期就被教導要相信病人的主訴,但眼見荒謬場景,有時被磨得煩躁了,也忍不住在心裡抱怨:你究竟想住到什麼時候?
曾想過或許是種心病,對醫療院所的依賴,是需要安全感和關注才拒絕出院,自然也曾請求過社工、身心科醫師相助,卻皆被K惡言喝斥驅離,K的存在坐實我們的無奈。
當時為了能讓K順利出院,總要預先沙盤推演,和設置諸多備用計畫,甚至還要有靠天吃飯的心理準備,因為成功與否一大部分取決於K當日的心情,直到有一天終於察覺K的罩門──兒子。
想叫K自己辦出院,是不可能的,但只要兒子現身,K就彷彿不藥而癒,甚至溫順地自行收拾行囊,亦步亦趨跟在兒子身後出院,面露祥和之氣。或許,K真正需要的藥,並不在醫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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