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博士去賣雞排,要課浪費稅」,我有點驚訝。但還好,聽聽就罷了。可是後來的討論卻讓人有點不安。因為它變成一種價值觀的論述,彷彿博士如果去賣雞排,就是「教育資源的浪費」,於是開始有人檢討是不是設了太多博士班碩士班,以致浪費了教育資源。
我最先想到的是羅大佑,一個醫學院訓練七年的畢業生,不當醫生,卻跑去當歌手,想一想,解剖、實習、手術訓練等的設備都不是普通的貴,這浪費豈不比一個博士生大?花這麼多錢,他要不要交一點「教育浪費稅」?
然而,作為創作者,如果不是醫學系的苦悶與摸索,對生命與愛情有所感悟,他會做出那樣的抉擇,最後創作出讓人心動的作品嗎?他初出道的歌,包括《鹿港小鎮》、《現象七十二變》、《童年》、《戀曲1980》等,讓我們聽見八○年代台灣社會的脈動、愛情的悸動、鄉土的感動。這二十幾年來,他的歌聲走得更遠更成熟,變成一個時代共同的聲音與記憶。請問,他的「產值」,會比醫生少嗎?如果執著於「教育投資」不能浪費,那他一生當一個不快樂的醫生的代價,誰來承擔?他的「產值」就真的有很多嗎?他的音樂,要用「產值」來計算,還是用「價值」呢?
如果羅大佑可以放棄醫生去當歌手,寧可去賣音樂;為什麼一個博士生不能放棄學位,去賣雞排?現下有一些大學畢業生,寧可放棄城市生活,回到家鄉種田,成為新農民,這是一種生活方式的抉擇,不是很棒的嘗試?無論成敗,生命曾努力過,有何不可?
在這件事的討論中,讓我感到不安的是:為什麼我們的教育觀念,要變成如此「投資與產出」的概念,而不是一種人格的養成,人性的追尋,人文的化成。教育應該有專業訓練,但不是只有專業需要,這是一種人生常識。把教育視為讓一個人受到足夠的訓練,付出各個階段的學費,然後依照博士碩士學士,換算該做什麼工作,有什麼薪資,在就業市場中該賺回多少,這是不是人的「物化」?
依照這個邏輯,羅大佑念了醫學院,該去當醫生,但他沒去,等於浪費了醫療資源,他該被課浪費稅;張洪量該當牙醫,沒去當,該課浪費稅;很多電影劇場的導演、演員,都是理工出身,卻只因為愛藝術,寧可放棄所學,從頭開始。這些人該不該課浪費稅?
但如果少了這些為了理想而不顧一切的藝術家,世界上會有梵谷嗎?他為了藝術,放棄了牧師,而寧可孤獨追尋,終生只賣出一張畫,還是他弟弟買的,是不是他更該去當牧師?他的畫現在價值比一幢豪宅更高,那產值又如何?
如果這種邏輯成立,那青少年時代該讀什麼書、念什麼系,就是此生的終極決定了,一切可以用金錢算得清清楚楚,人生還有轉圜的餘地嗎?誰能在青少年時代就明白自己一生要走什麼道路呢?
人生總是曲曲折折,徬徨摸索,常常是最後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道路,它的可愛與迷人,不正是在此?學習的目的,也不一定是為了專業賺錢,而是為了獲得知識、獲得美感、獲得愉悅,甚至是為了尋找某一個生命的解答。
謝雪紅曾說過一句話:「人生是不斷追求真理的旅程」。讓學習回歸知識的探求,至於它能有什麼作用,會賺多少錢,能不能解答我們的生命困惑,能不能帶來追尋的快樂,就讓學習者自己決定吧。對教育,對人生,多一點寬容,在終極的答案之前,我們不是如此全知啊!
(作者為中華文化總會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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