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心生歹念,悄悄將他的兩雙黑皮鞋的左腳互換,不仔細注意,很難發現不同之處。壞事幹完,默默退到房間吸地毯,再轉個身,方才之事已經久遠的像上輩子……
住家的玄關有點窄,美國的condo(公寓)普遍如此,不像single house寬敞,可以擺屏風、石頭或是花器賞心悅目。我曉得自己不適合住在大房子,空間太大,容易失去安全感,多半時候只待在書房,頂多到廚房翻冰箱或倒水,其他空間有固定用途,不需要分分秒秒親臨或關照。加上獨棟房子通常有前後兩個院子,草坪、果樹以及落葉,像除不盡的頭皮屑,放任它蓬頭垢面,鄰居會來按門鈴翻白眼。K大學時在阿拉巴馬(Alabama)居住的房子大到可以當運動場,廚房有吧台和中島,還能嵌進兩台大冰箱,每當他這樣描述時,我總是在心裡慶幸自己無緣早一步認識它,那樣寬敞的屋子打掃起來會鬧人命。
那一陣子家裡的物件壞得很勤,洗碗機、菜屑攪拌器、冰箱、熱水器、水龍頭、電腦,統統在同一個時間掛點,冥冥中巧合得很玄。結算支出,修繕費和購物費多出上千美金,帳單讓人頭痛。左思右想,只能歸咎於玄關處風水不良,大門一開,正對著樓梯;大門內,客廳一覽無遺,同時直線穿越落地窗,百分之百的穿堂煞,於內於外,錢財都溜得一乾二淨。頓悟之後,立刻上網訂購一款黑白相間的中型屏風,又買來兩盆綠得發亮的美國土豆樹(一說發財樹)鎮煞,一個月後,事情似乎有些轉圜,該修的已修好,該買的已就位,不該壞的也沒再鬧脾氣,一切回歸正軌。K是基督徒,老是說我迷信,其實事情都是經歷亂信、迷信、正信三部曲,我需要一些時間進階,強人所難,我會有情緒。
原本就窄的玄關,再立一張屏風,視野變得有些困滯,K說,不如擺鏡子,視線通透,還能當穿衣鏡,一舉兩得。為什麼要擺鏡子,我問。風水上有一種說法稱「反射」,他說。我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他,並說,「你怎麼跟我這種人一般迂腐?」K被我的眼神傷到,風水之事,再也不敢發言。在大門擺鏡子委實不妥,風水未改,恐怕嚇死自己先。我和K都是隨興的人,「不修邊幅」是生活的信仰之一,我給他起了犀利哥的封號(歐洲街頭的盛裝遊民),他喊我林美照(她曾在電影《稻草人》飾演一名瘋女),倘若哪一天,誰返家眼前乍現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時受驚滾下樓梯,醫藥費恐怕比房子抓漏還要讓人恨。
本來沒特別關注大門左側的白色鞋櫃,只是有一天它突然在我的眼睛周圍膨脹了起來。K固定八點五十分出門上班,不管我真睡還是裝睡,總在車庫大門拉起時睜開眼皮,靜靜躺在床上直到聽不見車子的引擎聲才起身盥洗。偶爾良心發現早起,發現他在廚房煮咖啡,他頭也不抬,一手倒咖啡空出一張嘴說,今天這麼早起,尿床了?我一臉嚴肅,正經八百的說,起床幫你倒尿盆。拌嘴後,弄早餐的心情沒了,只好轉身到貯藏室推出吸塵器將地毯吸一吸,肉眼都能見到我的長髮糾結的躺在地毯上,像一盤水果沙拉覆蓋著一撮雞毛,作噁也礙眼。吸塵器很響,電視機像默劇,K一口三明治,一口咖啡,一口灰塵,一口螢幕,搭配得宜,他沒抗議,我比較好做事。不自覺將注意力轉到白色鞋櫃,它的樣式簡單得出人意表,沒拉門,沒抽屜,所有鞋種都能清楚入眼。
拎著吸塵器在鞋櫃前發愣,十多年前的舊樣式,一格放一隻鞋,厚底的登山鞋要用力才能推進格子裡,最大的優點是方便,一目了然;一目了然的缺點是味道藏不住,必須準備幾瓶芳香劑嚴陣以待。沒辦法汰渙,它太小了,小得剛剛好,小得扣緊玄關,一點沒有浪費的空間。
轉頭看K,還在吃早餐,電視機秀出天氣預報,美東稍熱,美西偏涼。突然心生歹念,悄悄將他的兩雙黑皮鞋的左腳互換,不仔細注意,很難發現不同之處。壞事幹完,默默退到房間吸地毯,再轉個身,方才之事已經久遠得像上輩子。忙完一陣出來,K已經上班去了,留下一室的咖啡香,以及沾有蛋液的盤子,水槽裡疊著一夜沒洗的碗盤,顯得好擠好骯髒。
將碗盤沖淨送進洗碗機,按了開關,呼嚕呼嚕啟動了,洗碗機的聲音打響屋內的氣流,玄關處的日式小燈透出暈黃的光源有一抹安心的作用。平日我一個人在家,看看書,做做菜,上網,寫點日記,或到社區的健身房練身體,獨處的時光一下子就用光了。獨處時,心情和表情停在同一個區域,從不岔出,平靜而坦白,偶爾興起,攬鏡自照,單調的表情像落地窗外的風景,久久一個樣子。K下班回家,固定風景變成三八阿花,瘋瘋癲癲,捉迷藏是固定的遊戲,三十坪的公寓藏人還滿適合的,他經常耐著性子一間一間找,每每要壓抑狂笑的衝動才能將這場戲給over,回到正常。
有時,覺得自己就像那片白色鞋櫃,赤裸裸、坦蕩蕩,恰如其分的扮演收納的角色。從來就不是大慾望之人,奢侈的鞋包、衣飾如路邊的小花,駐足欣賞一番,可從來沒有心思摘它們回家。不管在台灣,還是海外,我的心思只能著眼在小小的地方,能夠掌握的事物上,快樂也是,不快樂也是;幸福也是,悲傷也是。就像鞋櫃,一格放一隻鞋,一格放一塊心情,剛剛好不多餘、不遮掩,一目了然,欺騙不了自己,也從不欺瞞。飄洋過海在另一個國度重新開始,好像沒特別的不適應,該在哪裡,就在哪裡,嵌進一個身心都適切的地方,儘管那個地方是肯亞、寮國,抑或是浪漫的巴黎,只求身心安住,靈魂不驚。
玄關周圍,大約40×40cm是木板鋪的地,經常有一些果籽屑,門外帶進來的,燥炸而開的果籽原本在樓下的一棵大樹上,松鼠邊吃邊掉,撒滿一地紅色的果籽,輪胎壓過發出嗶剝的聲音。深秋時,深邃的葉子一夜黃頭,隆冬只剩一把枯枝,枝椏掛著紅色小果籽點綴成梅花圖,半點沒有嚴冬的凋零感。我在門後藏了一支小掃帚,隨時拿出來掃,小小範圍,揮幾下便乾淨了,白色鞋櫃倒是容易累積灰塵,每隔幾天便將十來雙鞋子取下置在一旁,一格一格擦拭,再幫鞋子噴香水,去味去菌,最後依季節將鞋子排上。涼鞋體積小,兩隻相疊置入同一格省空間,登山鞋擺在最下排,一周一次,不那麼常穿。正式皮鞋和休閒皮鞋在最醒目的位置,K對它們的使用率頗高,幾乎每隔一日便穿。我自己的鞋子,除了涼鞋與球鞋置在櫃裡,保暖用的雪靴和交際用的高跟鞋統統收進房間的衣櫥裡。事實上,不上班之後,那些鞋款已經束之高閣,有點揮別過去的味道,這裡是一個步調極慢的地方,適合養老,曾經的爛漫終須歸於平淡。
去年到朋友位於洛杉磯爾灣的新家拜訪,聽說是一幢豪宅,車子進入鐵柵門後,一路蜿蜒而上,在一幢偉岸房子前停住,左側草坪有一個墨西哥裔的男人推著除草機忙著。我們從車庫進去,直通客廳,大理石地板光滑如鏡,我擔心鞋底帶進髒物,迫不及待脫下它。朋友在廚房準備食物,我在客廳找鞋櫃,找了老半天,它依然隱身在某個角落,只好拎著鞋子到廚房罵人,「你家這麼大,安個鞋櫃過分嗎?」朋友對我的指責,彎腰笑壞了。回到客廳,只見她柔荑輕輕一按,嵌在牆內的鞋櫃像彈簧一樣自動彈出,整整一堵牆,幾乎頂到天花板,櫃裡的鞋子目測約略上百雙,不,或許更多。我口吃了,這這,怎這麼多……朋友說,好鞋值得收藏,穿不穿不是重點。聽朋友這樣說,我想到綜藝節目中,劉真、大S等女藝人經常公開她們頂級璀璨的大鞋櫃,聽(她們)說,一萬元以下的都算便宜。摸了摸那堵極貴氣的牆,突然想到家裡的白色鞋櫃,狹仄卻直接,朋友家的大鞋櫃,需要用寫論文的精神去研究它的廣義與深奧。
K極欣賞朋友的房子,尤其是後院,一大一小的游泳池,一個露天烤肉吧檯,夕陽絕美如幻,晚上還能看見迪士尼的煙火從空中爆起。那確實是一幢理想的房子,不過,我還是戀著自己的小窩,一草一木一花一瓣,全由自己布置完成,溫馨雅致,還有一方大小適宜的陽台,一塊綠化得徹底的公園用來洗滌眼睛(經常覺得五色令人目盲),剛剛好的方便,能掌握的幸福,比豪宅更適合我。突然想起有個奇人說我的田宅宮有顆文昌星進駐,一生只能擁有小而美的不動產,若真如此,那就太神奇了,恰恰反映出我命格裡的原型。
晚上七點一刻,我仍然窩在電腦前「非死不可」(facebook)。K進門,換好衣服走到客廳,往空空的廚房一瞧,「晚上吃什麼?」「義大利麵。」我說。按讚按得正起勁,頭也不抬。「爐上只有空氣,哪來的義大利麵?」他的口氣略微閃過一絲不悅。我急踩煞車,裝蒜看著他,「你答應弄晚餐給我吃,忘記了嗎?」他搔搔頭,轉身去弄麵。一個段落結束,心有不安,起身到廚房探看,經過玄關處,看見K的黑皮鞋,視覺上一股不協調感,再看一眼,他竟然穿著左右不一的皮鞋去上班,一整天毫無所覺。我笑到不支倒地,躺在地毯上哮喘兼痙攣,他以為我發神經,哼著歌煮麵完全不搭理。笑完,反省自己心腸歹毒,無端陷害忠良。不過,再怎麼自責,絕對不會傻傻坦承,萬一K翻臉,屆時不是演一齣戲就能船過水無痕。
吃麵時,他忍不住又問了一次。「喔,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你的皮鞋滿好看的。」說完,又笑岔在地。他探頭看了自己的皮鞋,一如往常。唉呀,再坦率的人不一定分秒都君子,也會有假鬼假怪的時候。我是說白色鞋櫃並不是天天都能一目了然,也有蒙上灰塵,看不清鞋款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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