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中央是一個年輕男子,蹙緊眉眼一副很苦惱的表情。可怪,他臉的左右兩側各有一隻手掌推槡著,彷彿施力以左右這個男子的思考;或者主宰他的去向。 我們留意到這男子的身後,正有一條道路稍見曲彎的伸向他的立身地––是來時之路嗎? 現在男子停佇的地方,前面看不見道路展延的方向:是左彎或右彎,是分岔的丁字路口或者其他。左右兩臂自畫面外頭突伸進來頂住的關係,卻也像是打從男子的臉頰自身生長出來的,雖然他面上痛苦拒斥的樣子,表明了它們並非諧和一體。 那一黑一白的兩條手臂(一在陽光下,一落在陰影裡);一左一右的施加力量,而男子曲扭五官竭力抵抗著,卻也只能原地不動彷彿不知何去何從––這個圖像安排的意思十分明白,也就是一個正邁步前程的年輕人所面臨的強迫的選擇吧? 當時也還年輕的我,固為偶見這個影展的請東,而欣然偕友前往了。展場設在中山北路一家西餐咖啡座的二樓,非正式的將大大小小的照片懸掛在固定西餐桌椅背後的白牆上罷了。 我看到幾幅同一類的寓意場景,有的用暗房遮光的方法,消去了人形的頭部,使意旨突出而怪異…總之這些黑白分明、對比強烈的形式,當時我很感到震動。 據知攝影者T,還是台大的學生呢,展覽是同攝影社團的指導老師聯袂的一次雙人展。 時光在我們之間流動的結束,帶來結交T君並時或過從的機緣,漸漸看到攝影之于他的意義,或說是其哲學的形成吧。但這部份暫且擱下,有待來日再論。 從那一幀照片延伸開來,使我首先感到興趣的是:一部由機械的物理與化學所注定其呈現結果的,稱之為〝攝影〞的東西,落在將其作為藝術表達媒介的人的手裡,如何使其成為〝主觀〞表現的可能?T君在前述的開始階段,即呈現思維的,不凡的主宰性。當形式的疲乏之後,T把眼光投向周遭的實生活的時候,市井的、習俗的諸象吸引了他––也許是啟蒙教師的,或許多本地前輩攝影影家的影響,卜算者、按摩盲人、騎牛和騎機車的人,捉捕了 T的眼睛很長一段時間。 然而〝修改自然〞那個初衷不改,至少我留意到有幾個款式:比如將角色化�––用白粉與黑墨事先作顏面的塗抹,然後置于現實街頭;或把頭像粒子擴大、並且在快門間移動,比如用十六厘影片的一格,放大顯影成100cm見方的尺幅,形象變得模糊曖昧,似有若無的存在某個空間裡;一度發現以廣角透鏡迫接人物的臉龐,于是變形了,突出的鼻頭、耳輪等等越位佔據了畫面,無論主人公是老頭或婆婆,原屬于人類的五官一但比例改變,形似某種哺乳的獸頭,肌膚上的斑點與皺紋,成為清晰的毛皮;有時候把人類與人的擬造物––造形稚拙的水泥虎豹,以某種角度拍進同一畫面,造成戲劇張力。(這也由于影像均質化的效果,使〝人類〞與〝擬造物〞皆都成為同質概念之故);或者索性前往電影外景場面取景,當人與馬無防備的憩息之際,時裝人與古裝人彼此交錯交融的時候… 時光荏苒,半個世紀過去,我在畫室地板上揭開疊落的畫布,暮然重見受贈的那一幅痛苦受壓的人形時,深長的回索了以上之事。 此時得知,T君即將舉開盛大回顧展,為同時出版影集邀約我寫感想文。生活上已漸失連繫多年的T與我之間,邀請由編輯人發出,原無可厚非,卻不知怎的引我落入對T君圓熟期作品的聯想裡,那是種歸于浩大的寧靜中的姿態,但那寧靜隱藏著許多祕密。我聽人這麼說:一個人倘使沒有祕密,則其生涯便無價值! 那曾映出強烈的、黑白分明的攝手,爾今以擅用各種層次的灰白,保留在人我之間——與其產生邊界的糾葛,不如令其模糊。 此一由編輯部代為廣發的邀請舉措,我將之視為T君的一個手勢——既不熱心伎求,也非蓄意略去,事情得視對象的回應,才確立其意義的一種問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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